变故(1 / 1)

宫中,中秋宫宴的其乐融融里,溢着一股微不可寻的异样。皇子们向皇帝敬酒时恭敬里带着小心,高位的嫔妃们还算从容端庄,小嫔妃则多少有几分克制不住的畏惧染在眼角眉梢处。秋日里并不算冷的天气,因着这些微妙,透出一丝丝直入骨髓的冷意来。

昨天晚上,满宫都听说,前太子死在了宫外的府邸里。

从他被废太子位至今,大抵也就过了四个多月。这四个多月,阖宫都沉寂得很,宫妃们不敢争宠,皇子们也都小心地守着规矩,一双双眼睛都盯着紫宸殿、盯着朝堂、盯着宫外前太子的府邸,提心吊胆地揣摩着圣心。

正因盯得够紧,几乎人人都知道,前太子四个月来上了数道奏章表明心迹,起先是为自己鸣冤,后来不敢再诉说冤屈,就改为诉说父子之情,以求勾起今上一点怜悯。众人亦听说,皇帝月余前回过他一道折子,折子中有过些许安抚之意,父子间的紧张因此略有缓和。

可既然缓和了,怎的人突然又死了呢?

听说府中天不亮就有人来禀了话,说前太子是“急病离世”,但亦有些传言不胫而走,说前太子是被人毒死的。

这些个传言,自不会有人傻到到圣驾跟前去问。人人都把猜测压在心底,与之相伴的,是心中那一声又一声“帝王无情”的感叹。

酒过三巡,殿中歌舞稍停了一阵。皇帝略显几分酒意的双眼缓缓划过殿中,朝一侧招手:“小十八,来。”

十八皇子萧易才刚满九岁,昨日乍闻七哥暴毙而亡,不免心神不宁。听得皇帝叫他,他心弦一紧,下意识地看向母亲。

其母张贵姬也是宫中资历不浅的嫔妃了,定住心、抿起笑,柔声向儿子道:“你父皇叫你呢,快去。”

宫里长大的孩子也都不一般,听到母亲的话,萧易的心神忽地定住,抿一抿唇,朝御案走去。

“父皇。”他在御案前朝皇帝一揖,皇帝含着笑,摆一摆手,示意宫人在身边添了张椅子,让萧易坐。

萧易乖顺地坐到他身边,皇帝侧过头来打量他须臾,缓缓道:“你近来功课不错,只是听宫人说,你日日都只顾闷在书房里读书,出来走动的时候少些?”

萧易一怔,不解其意,只得低头顺着话说:“是。儿臣愚笨,为着功课看得过眼,只得多花些工夫。”

“朕的儿子,没有愚笨的。”皇帝笑音清朗,目光又在席间荡了一圈,落回萧易面上,“你这个年纪正该是爱玩爱闹的时候,这般闷着,想是同龄的孩子少了些。朕近来想过了,会召些与你年纪相仿的孩子进宫陪你,你们平日一起读书一起玩乐,会有趣些。”

萧易听得一懵。他到底只有九岁,不曾听说这样的事,一时也辨不清是好是坏。

数步外的席上,其母张贵姬反应却快,起身一福:“谢陛下。”

萧易旋即会意,也离席一揖:“多谢父皇。”

“坐,都坐。”皇帝笑意不改,摆摆手,目光投向张贵姬,“你进宫也有……十一二年了吧?”

张贵姬不敢抬头,恭顺回道:“臣妾宣文十九年进宫,是十二年了。”

皇帝口吻悠悠:“你素日喜敬,紫宸殿里经年累月地见不着你来,儿子倒教得好。”

说着顿了顿声,目中似有几分斟酌,俄而复又开口:“就晋……妃位,让礼部拟个好听的封号来,择吉日行册立。”

张贵姬一滞,匆忙下拜谢恩。下拜之间不仅是她,在座数位嫔妃、皇子公主都不由愣住,复杂的氛围弥漫开来。

皇帝一时兴起给嫔妃晋位不是大事,自贵姬至妃位也不过差了一品,不算晋得多高。只是这一品之间,恰是隔了九嫔,本朝素有不成文的规矩,高位嫔妃晋封循例不会跳过九嫔,若自贵姬直接至了妃位,多是皇帝心里存了什么别的心思。

或是要封后,又或者,是要立其子为太子。

很是过了半晌,才有与之相熟的嫔妃打破安静:“贺张姐姐晋封之喜。”

随着这句话,满座嫔妃皆回了神,无不举杯祝酒为贺。其乐融融的气氛便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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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自翌日起,便有宫人陆续出宫传话,召各宗亲、朝臣家适龄的孩子入宫与十八皇子一同读书。这样的事,于年幼的十八皇子而言闻所未闻,朝臣们却自明圣意。

皇帝屡次废黜太子,三位太子被废之后又无一善终,朝中不免人心动摇。皇帝此举,无非就是押几个质子在宫里,给朝臣宗亲们紧一紧弦。

这等大事,丞相府自是逃不过去,一时间府中不免人心惶惶。暖玉阁这边算是唯一平静的了,因为苏叔川没有儿子,总没道理叫苏芝一个女孩子去给皇子伴读,这事便与他们没什么关系。

除此之外,丞相的三位儿子都各挑了适龄的孩子进宫去。长房苏伯川那边,因儿子们也都已年长,只得挑了个孙辈、相爷的重孙出来,依旨送进宫中。

院子里,苏芝无所事事地望着堂屋,听着二婶隐隐约约的哭声。

二婶膝下的苏明澈也被挑去了。苏明澈今年七岁,是二婶亲生的三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向来更得疼爱些。如今天子一朝间下了旨,二婶担心孩子在宫里过不好,一整夜都睡得不好。又无处可说,一早就到了妯娌这儿来哭诉,一哭就哭到了晌午。

楚源也在院子里,站在苏芝对面的廊下,也望着堂屋。

他来此自不是来找苏芝的,而是听手底下的小厮说二夫人存了心眼儿,话里话外想让他顶了苏明澈进宫。按理说相府断不敢欺君,这事该是成不了,可总归让人心里紧张。

他曾是坐拥皇宫的人,但这辈子既与皇位不相干,他倒宁可离得远一些。别的不说,进宫半当臣子半当质子,怎么听也不是好事吧?

苏芝到院子里比他早,半晌都没注意到他也在。余光一扫忽而看见她,她眼睛一转,想了想,就径直朝他走去。

楚源一看到她走近就满目提防:“干什么?”

她识趣地在离他还有几步时就停了脚,歪着头,眼睛眨巴眨巴地看他:“二婶婶想让你进宫,你也挺想去的吧?”

“我才不想。”楚源拧起眉头,顿了顿,又满目威胁地瞪住她,“你不许乱来,不然我——”他凶巴巴地扬手,作势要打人。

这反应看着倒真是不想。苏芝下意识地一缩,只一瞬工夫便回过味儿来,顿时惧色尽扫,踮起脚尖凑近:“你打我试试?”

“我……”楚源被气到了。

其实就算是上一世,他们之间也从未动过手,可她这副样子就是怎么看怎么气人,眼底明明白白地写着一行:我知道你不敢!

白她一眼,楚源放下手,在一旁坐下来,不再看她。

苏芝嘻地笑了声,偏还要绕到他面前,悠哉哉地伸手抚他的额头。

这样挑衅的举动,自是刚抚一下就被他挥了开来,却不妨碍她继续把话说下去:“上一世你处处欺我,如今换我压你一头,这就叫风水轮流转。源哥哥你乖一点就好啦,你不要惹我,我便不惹你,好不好?”

这一席话,可真是听得楚源想打人了。只是抬头就看见面前小女孩天真烂漫的面孔,他又真动不了手。

如此,他直将自己气得头疼,磨着牙吸着凉气,扭脸揉起了太阳穴。

苏芝不再继续,又笑一声,缓缓道:“我去跟明越哥哥放风筝了!”言毕她半点都没多留,蹦蹦跳跳地从他面前消失。他强定住气,扭头再瞪的时候,只看到她淡粉的身影从院门前一闪而过,转瞬没影。

明越所住的逸云阁在暖玉阁西侧,沿着小路略走一段就到了,院中一应下人都是明家给他拨来的。老夫人原还有意点个长辈照料他的起居,看到这一应整整齐齐的下人便做了罢。再说明越总归与她沾亲带故,与楚源这般的外人有所不同,也不必担心他独住要受欺负。

苏芝进来的时候,明越已在院子里等得有些无聊了。他趴在石桌上,面前放着两只风筝,看见苏芝,他眼前一亮,拿起风筝跑过去:“阿芝妹妹,你要哪个!”

苏芝定睛看看,两只风筝应该都是下人帮着糊的,但十之八|九是明越亲手画的。画得还很稚嫩,颜色也童趣。一只是燕子,一只是蝴蝶,倒都好看。

苏芝伸手拿了蝴蝶:“我要这个!”

“我就猜你喜欢这个!”明越笑起来,将风筝与线轴一并塞给她,“走,我们快些,再迟又要去学堂了!”

晌午休息的时间,对小孩子们来说总是不够玩的。

二人便手牵着手出了门,就近寻了块合适的空地,将风筝放起来。

暖玉阁里,二夫人终是离开了,临出院门前瞧见楚源,恶狠狠地一眼扫过,厌恶之意不做掩饰。

楚源不做理会,视线一挪,倒看见了院外不远处飘着的风筝。

“哎,楚源?”三夫人走出堂屋,注意到他,心下也摸不准他刚才听到了多少,只不愿他为此胡作忧心。

也睃一眼不远处的风筝,三夫人笑道:“该是阿芝与明越在玩,你也去吧。近来再不多玩一玩,天可就该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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