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躺着的人悄悄起了身。
许菡虚了虚眼,看到吴丽霞轻手轻脚换好衣服,离开卧室,合上门板。
轻微的脚步声往厨房的方向远去,隔着门板,许菡听不到别的动静。她安静地蜷缩在床上,半天没有动弹。拉紧的窗帘边缘漏出一圈外头路灯的灯光,打进昏暗的室内,斜斜地投在衣柜的侧面。
天还没有亮。
等到厨房隐隐传来声响,许菡才从床上爬起来,趿上拖鞋跑去厕所。
洗脸台边搁着三个漱口杯,蓝色的小杯子放在中间。那是吴丽霞昨天给她买的。拿起杯子和牙刷,许菡抬起眼睛,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乱糟糟的头发,面黄肌瘦的脸。她穿的万宇良的旧汗衫,袖口垂下来,瞧得到一半的腰。
她看着自己漆黑的眼睛,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把蒸架搁进盛了水的锅里时,吴丽霞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
她回过头,见许菡站在厨房门口,还穿着那身不合身的衣裤,垮着瘦小的肩膀,两手紧紧捏着衣角。“诶,丫头起来了。”吴丽霞便冲她笑笑,从冰箱里拿出馒头放上蒸架,再扭头去看她,“刷牙洗脸了吗?”
许菡点头。
转过身拧开水龙头,吴丽霞冲洗了一下煎锅满是油污的锅盖,“行,等我擦个手,给你梳头发。”
一声不吭低立在门边,许菡望着她的身影出神。
万宇良的房间里忽然炸开闹钟的吵声。她偏头望过去,瞧见他边拎裤子边冲出房间,在客厅里转了一大圈,而后噔噔噔地跑进了厕所。吴丽霞走到许菡身边,往厕所的方向探了探脑袋,抬高嗓门喊:“快点啊阿良!要吃饭了!”接着便不等他回应,轻轻推了推小姑娘的胳膊,“走,回房间梳头发去。”
不像吴丽霞满头粗黑的长发,许菡的头发又细又软,发根隐隐发黄。头一天晚上已经替她剪掉了开叉的发尾,吴丽霞不紧不慢地帮她扎好两根羊角辫,又从抽屉里找出五颜六色的小皮筋,给她编起了麻花。
“怀阿良那会儿,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肚子里是儿子还是闺女。”透过桌上摆着的小镜子瞧她一眼,吴丽霞弯着眼睛笑,眼尾堆着细细的皱纹,“当时老想着是闺女就好了,以后天天给她梳好看的辫子。”
从镜子里凝视着她的脸,许菡神情麻木,自始至终没有出声。
没过一会儿,吴丽霞就替她编好了辫子。动手摆正那面镜子,她笑着问她:“好看吗?”
许菡盯着镜中的小姑娘,摸了摸紧梆梆的羊角辫。吴丽霞扎得紧,每一根头发都在用力拉扯她的头皮,有点疼。
但许菡摸了摸左边,又摸了摸右边,最后对着镜子,点了点头。
早餐是馒头,榨菜,鸡蛋汤,还有炒莴笋。
万宇良一手抓着馒头,一手端着盛汤的碗,咬一口馒头便要喝一大口蛋汤。忙着给许菡碗里添莴笋,吴丽霞瞄了眼他从头到尾没有动过的筷子,忍不住要瞪他:“吃点青菜!”
胡乱点点头,男孩儿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抓起筷子夹了一大把莴笋塞进嘴里,咀嚼两下便吞进肚子,“妈妈今天要不要去上班?”
“当然要去啊。”
“那丫头去哪里?”
埋着脸咬馒头的许菡抬起头。
“跟我一起去所里。”吴丽霞再次往她碗里夹了一把莴笋。
“哦。”男孩儿咕哝一声,低下头把嘴凑到碗边,一口气喝完剩下的汤。他没去瞧许菡,只放下碗筷跳下椅子,一溜烟跑回了自己的卧室。
默不作声地拿起筷子,许菡挑起一点莴笋送进嘴里。
噔噔噔的脚步声忽而靠近,她还没来得及咽下嘴中的菜,就见他砰地一声将一本书搁到了她手边。“这个你带着看吧。”匆匆这么说了一句,男孩儿没有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飞奔到玄关,踢掉拖鞋跑出了门,“我去学校了!”
吴丽霞坐在餐桌边扯着嗓子提醒他:“过马路看着点车!”
回应她的是男孩儿猛地摔上门的声音。
愣愣地望了会儿紧合的门板,许菡低眼看向肘边的书。是她昨天没有看完的那本《老人与海》。
“其实以前挺爱吵的。去年他爸爸走了,他就不怎么讲话了。”一旁的吴丽霞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摇摇脑袋叹气,“尽学他爸爸的样子。”
记起卧室床头柜上的那张黑白照,小姑娘转过脸,漆黑眸子里的视线移向了她。
换来的却是对方淡淡的笑:“我老公也是警察,缉毒警。”默了默,又说,“去年殉职的。”
上午八点,吴丽霞把许菡留在派出所的办公室,独自骑着单车外出办案。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一个人。环视周围,许菡一一看过台柜上的奖章和照片,才坐到办公桌前面的小椅子上,打开自己的书包,拿出那本蓝色封皮的《老人与海》。
屋子里安安静静,整个上午都没有人进出。
隔壁办公室时不时传来电话的响铃,门外脚步声来来往往,偶尔有人谈话,声线也压得极低。
“诶,吴所办公室里那小姑娘是谁呀?”
“就上次吴所收留的那个,叫丫头。”
许菡低着头,默念书页上一排排紧挨在一起的文字。
第一批星星露面了,他不知道猎户座左脚那颗星的名字,但是看到了它,就知道其他星星不久都要露面,他又有这些遥远的朋友来做伴了……
“哦……想起来了,老不说话的那个。那吴所人呢?又出去啦?”
“连环抢劫那个案子还没破,吴所能不出去吗?你又不是不知道吴所的脾气,犯人没逮着,她一天都不会休息……”
目光落在其中一个段落上,许菡默念一遍,再默念一遍。
于是他替这条没东西吃的大鱼感到伤心,但是要杀死它的决心绝对没有因为替它伤心而减弱。它能供多少人吃啊,他想。可是他们配吃它吗?不配,当然不配。凭它的举止风度和它的高度的尊严来看,谁也不配吃它……
“好了不说了,我得给丫头送饭进去,别让她饿着了。”
门外的交谈声停下来,有人推门走进了办公室。
许菡抬头转身,对上来人的视线。是个女警,穿的警服,拿着饭盒,笑盈盈地走到她跟前,将饭盒摆上办公桌,“来,小姑娘,你的午饭。”
转眼看向饭盒,许菡一时不做声。
米饭,白菜,豆腐,腊肉。满满一盒,冒着热气,香味扑鼻。
“在看什么书啊?”女警弯下腰,好奇地捏了捏她手里的书。
瘦小的手覆上书页,许菡挡去刚才反复默念的段落,低声开了口:“谢谢。”
女警没有听清她的话,“嗯?”
遮在书页上的手微微收拢五指,许菡垂下眼睑,“谢谢你。”
片刻的沉默过后,女警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暮色四合,吴丽霞依然没有回派出所。
许菡趴在办公桌边,握着铅笔,一点一点演算课本上的课后习题。写下数字3时,她听到了门外女警说话的声音。
“阿良来啦?”稀疏平常的语气,像是在笑。
“妈妈没回家,我来吃晚饭。”这是万宇良的嗓音。
不再一笔一划地写公式,许菡一只手巴住演草纸,抬起脑袋朝门的方向看去。
“吴所可能还要一会儿,你先进去她办公室写作业吧,丫头也在里面。”女警在门板后头小声交代,“等会儿我就给你俩把饭端来啊。”
“嗯,谢谢阿姨。”
门被推开,万宇良立在门口,直勾勾地撞上许菡的目光。他还像昨天那样,一身短袖短裤,胳肢窝里夹着脏兮兮的足球,汗水将胸口的衣服浸湿了大片。
两人对视一阵,他什么也没说,只把足球丢到角落,踱到办公桌前,脱下书包坐到她对面,然后埋下脑袋翻出作业和文具盒。许菡看着他。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发顶和脑门。
男孩儿却没有搭理她。他摊开作业本,趴到桌边,抓起笔写作业。
良久,她重新低头,计算剩下的应用题。
一缸水,用去二分之一和五桶,还剩百分之三十……
“你今天看那本书了吗?”万宇良突然开了腔。
许菡抬起眼皮,见他稍稍仰起了脸,灰黑的眼睛里映出她小小的剪影。她想了想,点点头。
“写的是什么?”他又问她。
“一个故事。”许菡说。
扁了扁嘴,万宇良憋出一个干巴巴的回答:“哦。”
说完就低下脸,继续写他的作业。
她也半垂脑袋,再看一遍刚才的题。
一缸水,用去二分之一和五桶,还剩百分之三十……
余光瞥到男孩儿再次抬起刺猬似的小脑袋,毫无征兆地问道:“你为什么要住我家?”
视线停在题目的最后一个标点那里,许菡不抬头,也不说话。
“不说算了。”他嘀咕一声,又去瞧作业本,绷着脸,满脸不高兴。
两条胳膊还搭在冰凉的桌面,她胸口抵着桌沿,只字不语地盯住了自己握着铅笔的手。
“我做坏事,”半晌,她才找回她的声音,“是坏人。”
偷偷拿眼角瞄她,万宇良垮下嘴角,学着大人的模样,一面写字一面开口:“你还小。”他说,“我爸爸说过,小孩子是要被保护的。”
“但我是坏人。”许菡的语气木木的,就像她的表情。
男孩儿皱起眉头瞪她一眼,“那你也是小孩子。”
凶巴巴的口吻,有意要吓唬她。
许菡慢慢眨了眨眼,垂首看向演草纸,不再吭声。
夜里回到家,吴丽霞给她洗了头发。
浴室的灯烧坏了一盏,只剩下一个灰蒙蒙的灯泡,打亮昏暗的一角。许菡穿上新买的背心和裤衩,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张着光溜溜的腿,弯腰埋着头,头发垂在盛满热水的脸盆里。
吴丽霞用浸过水的毛巾打湿她的头发,“丫头,你今天跟阿良说话了?”
细瘦的胳膊缩在胸前,许菡微微捏着拳头,感觉到有水从头发里滑下来,钻进她的耳朵。
“以前我就告诉阿良,不要去跟虐待小动物的人玩。那种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子,都坏。”吴丽霞的手抓着她的头皮,不轻不重,缓缓揉出泡沫,“可能天生就坏,也可能是摔坏了脑壳才变坏的。”
缄默地动了动脚趾,许菡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开裂的指甲瞧。
“至于你们啊……你们还小。可能会做错事,也可能会做坏事。这没什么奇怪的。大人也有做错事、做坏事的时候。有的是自愿的,有的是被逼的。一句话说不清。”头顶的声音还在继续。闷闷的,隔了一层带着泡沫的水。
另一只脚浮现在许菡眼前。穿着黑色的皮鞋,鞋底很硬。鞋尖踩在她手上,用力地碾。
她记得那只脚。曾景元的脚。
“但是你们这么小,很多时候没法选,也不知道该怎么选。”粗糙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抠弄她微痒的头皮,吴丽霞放缓了语速,腾出一只手来拎起水里的毛巾,将温热的水淋上小姑娘堆满了泡沫的脑袋,“所以你们做错事或者做坏事了……其实都不怪你们。是爸爸妈妈没有教对你们,也是我们这些做警察的没有保护好你们。”
泡沫水从眼角滑进了许菡漆黑的眼睛,刺痛眼球。
闭上眼的前一刻,她的视线扫过自己的裤裆。干净的裤衩裹住耻骨,只露出两条竹竿似的腿。
她紧紧合住眼皮,捏紧了蜷在胸口的拳。
“我怕。”
吴丽霞替她冲洗泡沫的动作一顿。
“什么?”
一片黑暗之中,许菡想起曾景元房里的那个小姑娘。她一动不动地趴在床上,腿张开,下面捅着一个细颈的酒瓶。
许菡缩紧身子,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我怕疼。”她说。
第二天一早,吴丽霞带着许菡来到了市立医院。
替她检查的是个女医生。瘦瘦高高的个子,戴着眼镜和口罩。
从诊室出来以后,许菡便坐在挨近门边的椅子上,等吴丽霞领她回家。走廊里挤满了病患和家属,有男人,有孕妇,也有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克制的嘈杂声里,间或响起护士的叫号。
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经过许菡身旁。她跳下椅子,走到诊室的门前。
“会阴二度撕裂。”门板敞开一条不宽的缝隙,她站在门边,隐隐听见女医生压低的嗓音,“缝过针,看样子已经有四五年了。应该是当时处理得及时,才没有引发感染和别的问题。”
大肚子的女人坐上了许菡空出的位子,吁出一口气,揩了揩额角的汗珠。
“那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诊室里的吴丽霞欲言又止。
“宫颈组织有损伤,如果不注意,很可能会出现宫颈糜烂……”
靠在门框旁,许菡侧过脸,从门缝中望向她的背影。
面朝大门的女医生注意到她,悄悄示意吴丽霞。
她回头,恰好同许菡视线相撞。
逆着光线,许菡只能看清她紧绷的下颚,以及微红的眼眶。
那天下午,吴丽霞跨上单车,载着她骑向市公安局。
她单枪匹马闯进会议室的时候,许菡就站在门外,瘦削的背紧贴着冰冷的墙,沉默地听她愤怒的质问。
“她才十一二岁!十一二岁就有这样的旧伤!四五年前她才多大?六岁?七岁?”一声声反问响彻空荡荡的长廊,不住敲打许菡的耳膜,“在座的各位都是有子女的人——我相信没人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在那么小的年纪就遭遇这种事!但是这样的事——这样的事它现在就发生在我们管辖的这块地方!”
倚着墙壁滑坐下来,她抱住膝盖,无意识地抠弄自己的手指。
“除了门口的那个小姑娘,还有别的、更多的孩子正在经历这些!孩子啊——他们都还是孩子啊!但是我们在干什么?我们身为人民警察,甚至腾不出人手来彻查来帮助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桌面被拍得砰砰作响。
许菡挪动一下脑袋,将脸埋向膝盖。
她仿佛又回到几年前的那个夜晚,窗外昆虫鼓噪,屋子里没有开灯。
黑暗中她缩在大床的角落里,满脸的眼泪。
“姐姐,姐姐……”妹妹摸黑爬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推她的胳膊,一遍遍叫她,“姐姐疼不疼?”
温热的液体从腿间流出来。许菡缩成一团,蜷紧脚趾,浑身颤抖。
“姐姐不哭,小涟的糖给你吃……”小手胡乱摸着她的脸,妹妹掏出兜里偷偷藏好的糖果,拆开包装,推到她嘴边。
许菡还记得,那是颗奶糖。
沾着眼泪含在嘴里,又腥又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