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断指(1 / 1)

过了上元节,天气就开始不好起来,一场接一场的下雪,常常是这场雪的残雪不曾化净,上面又开始覆盖层新雪。

关于灯会的那场火,听说五城兵马司一个副指挥因救火有力得到了嘉奖,其余再没有消息传来。

也没人提起被烧毁了店铺或者房屋的百姓如何生活。

而夕照山脚的腊梅却开得愈加灿烂,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那股馥郁的浓香,因沾染上雪意,尤为清冽。

杨妡与齐楚冒着严寒去折过两枝腊梅,手指头差点被冻掉,两腮酡红地就回来了。

这样恶劣的天气,杨峼正好在屋里养伤,等到正月过去,二月二的春雷响起,他基本上就算康复了。

养好之后,杨峼头一件事就是去给魏氏请安。

魏氏慈爱地看着他,越看心里越欢喜,嘴上却嗔怪着,“大冷的天,路上又湿滑,跑过来干什么?”

杨峼揖道:“大半个月没见到祖母了,祖母这一向可好,夜里睡得安生不安生?趁养伤的工夫,我又替祖母抄了五十遍《金刚经》,等天儿暖和了,替祖母散出去。”

“你这孩子,不安心读书,费那个工夫抄经干什么?”魏氏拉长着脸,佯怒道。

杨峼清雅一笑,“一是给祖母祈福,二来也是练字,夫子也说过,圣上写得一手好字,若能在习字上下功夫,到时候圣上查阅试卷会占便宜。”

魏氏这才释然,叹道:“总算赶在春闱前好了,否则的话,我便让你父亲把你背到考场去,谁让他对你不经心?”

杨峼趁机道:“是我自己胆大妄为,跟父亲母亲不相干,尤其是母亲,她对我一向和善而且宽厚,并不曾薄待我。倒是我跟小娥时不时连累到她,细细想来,很有些愧疚。俗话说家和万事兴,父亲常说咱们杨家能一代比一代兴旺就是因为家事和睦,不起嫌隙之故。”

魏氏听出他的话音,脸色逐渐冷淡下来,沉声道:“阿峼是说祖母不对,不该指责张氏?”

杨峼连忙赔笑,“祖母见多识广,能教导我们是我们的福气,不过就事论事,灯会这次,母亲并无过错。”

“是你父亲跟你说什么了?”魏氏冷哼一声,“就知道他耳朵根子软,吹吹枕边风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怎么能跟张氏不相干。好端端一家人出去,三丫头不舒服早早回来了,你活蹦乱跳一大男人被搀着回来,就她一家三口不疼不痒的。要是她尽心,就应该多派几个人服侍你,否则怎么能从木架子上摔下来?”

杨峼几乎无言以对,他终于理解上次杨妡为何对自己态度不好了。换成自己的娘亲无缘无故被斥责一顿,他心里肯定也会在意。

看魏氏这态度,仿佛他越解释。魏氏越生气,越以为是张氏从中作梗。

以后祖父祖母过世,大房院跟二房院迟早要分家,那么他肯定要与张氏一个屋檐下过。

张氏现在为人和善,可天长日久积怨只会越来越深,万一以后他成家娶妻,张氏将怒气同样发作在儿媳妇身上,闹得家宅不宁,日子真就没法过了。

还有杨娥,以后总得要回娘家小憩,现在看张氏百般不顺眼,以后还怎么归宁?难不成就一辈子再不回娘家?

矛盾的唯一根源就是张氏不该嫁给父亲,可父亲总是要续娶,不是张氏也会有别人。换个人未必有张氏这般好说话。

杨峼是真不明白魏氏与杨娥到底是怎么想的,天天为难张氏,难道她们的日子就能过得好一些?

好在魏氏看在杨峼快要科考的份上,没再继续借题发挥,而是细细地问过他书背得如何,有几分把握,又劝他不用太在意,反正年岁也不大,有些人考到八十连童生试都没过。而杨峼已经有了举人的身份,让杨远桥稍微活动一下,也能谋个不错的官职。

考进士不过是锦上添花,能考中最好,考不中也不为过。

杨峼耐心听着,又替魏氏念了两卷经书尽到了孝心,才告辞离开,转而又去了二房院。

不巧杨远桥不在,只张氏在。

张氏便笑道:“总算是好了,没有误了春闱。剩下没几天,就不要天天读到半夜三更的,好生养养精神和气力,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厨房做,你伯母那儿有根五十年的参,我前两天跟她讨了,你打发丫鬟或者小厮去取,细细切成片,考试的时候如果熬不住就含上一片。”

考虑得很周到,可处处又透着小心,不管是吃食还是参片都避而远之绝不沾手。

杨峼既是感动又觉心酸,恭敬地道:“我都记下了,谢母亲费心。”

张氏却觉得维持这样的距离就很好,不管是对杨峼或者杨娇,只要魏氏或者杨远桥吩咐,该尽的责任她愿意尽,可绝不上赶着去主动掺和。

人心隔着肚皮,她不想给自己惹事。

她愿意费心费力的只是杨妡,还有那个让人心疼怜爱的齐楚。

思及齐楚,张氏一下子想起二月十一,三舅公满六十岁。

六十是大寿,应该好生庆贺才是。

张氏紧赶着准备贺礼,到了十一正日子那天,带着杨妡与齐楚去了三舅公家。

不等走近,张氏就看见医馆门口围了一圈人,正中好似有个妇人在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叫嚷着什么。

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哭喊,齐楚忧心忡忡地看着车外,“别是有人又来闹事,有时候患者病情太重,祖父没法诊治,那些人就会穿着孝衣在门口哭丧。平常倒也罢了,偏生今天是祖父生辰,多闹心啊。”

张氏叹道:“开医馆就这样,以前你二姨母家中也有这样的情况,有些病就是华佗再世也治不好。”

因医馆门口围着人,马车便在稍远处停下,齐楚不等红莲搀扶,先跳下车,挤到人堆里看。

这一瞧,悔得差点连肠子都青了,忙不迭地往后退。

坐在地上撒泼的大姨母虽是嚎哭,眼睛还挺尖,一眼就瞧见了齐楚,好像身上还穿了件上好的锦缎料子的衣裳,顿时站起来,伸手去抓齐楚,“你这个专门勾人的小娼妇,跟我儿子有了首尾又翻脸不认,害得我儿吃那么大苦头,你却穿金戴银的四处招摇……”

齐楚闻言,气得身体只发抖,嘴唇哆嗦着便要冲进去跟大姨母对质,杨妡一见急忙抱住她,低声道:“你进屋去,犯不上跟她一般见识,而且这种事儿真吵不清楚,反而辱没了你。你信我,我早晚要她好看。”

齐楚红着眼圈道:“不,我豁上这条命也得分辨清楚,不信就叫了稳婆当场来验身,我是不是个姑娘家?”

“你疯了!这种话都往外说,”张氏听着不像,连忙吩咐素罗与松枝,“快扶表姑娘进去。”

好端端的姑娘验什么身,就是验出清白来,名声也是毁得一塌糊涂。

待齐楚进屋,张氏思量会儿,开口道:“各位乡亲各位街坊都散了吧,齐家医馆开了二十多年,没少得各位帮衬,今儿就再请各位行个方便,都堵在这里影响别人看病不说,也妨碍各位赶路。”

话音落下,围观人群便松动了许多,开始渐渐散去。

大姨母隔着人群瞧见张氏,叫道:“张巧娘,你可得给我做主啊,这齐家不是东西,好好的亲事不结就算了,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也不知从哪里找了些凶神恶煞,生生把我儿的手指头砍断两根……齐家还不认帐,你说不是他们指使的又是谁?可怜我的儿啊,两根手指头,齐着根儿断的……”

杨妡闻言心里一动,隐约猜出几分来,遂扶住张氏道:“娘,不用管,咱们也进去吧。”

张氏犹豫不决,只听大姨母又道:“张巧娘,这事你不能不管,咱们可是亲姊妹,从小我拉扯你长大,你不能没良心……”

这下真是沾了一身腥,张氏是进退两难。

想管吧,明显是大姨母不占理儿,当街撒泼坏齐家名声,可要真不管,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亲姐姐这副样子。

杨妡看出张氏的为难,无奈地说:“娘,您可千万别心软,想想表姐……实在过不去,给她锭银子打发回去算了,该看病看病,该吃药吃药。”

张氏心一横,低声道:“你去把素罗叫过来,她带了银子。”

杨妡点点头正要进去,忽听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不过数息,一匹枣红马骤然而至,马上是道鸦青色的身影,脊背挺直如白杨,手里抓着一个佝偻成虾子状的男人。

骑枣红马,穿鸦青色衣裳,又这般的淡漠冷傲的,除了魏珞还有谁?

杨妡不由咬咬唇,停住脚步,偷眼去瞧他。

魏珞却似没看见他似的,浑不在意地将手里男人往地上一扔,那人屁滚尿流地爬到大姨母身边,哭喊道:“娘,赶紧回去,我不是告诉过你,别再来了,你来一次我少一根指头,你是巴不得我两只手都没了?”

竟然就是那个彭家四儿子。

大姨母忙拉起他,朝着魏珞怒道:“你摔我儿子干啥?”转头,关切地拍拍四儿子身上尘土,“摔疼了没有?你放心,娘在这儿呢,有娘在,谁敢动你一指头?”

“你想试试?”马背上,魏珞的声音淡然冷漠,隐隐带着股懒洋洋的闲适,要多嚣张就有多嚣张。

“就是你伤了我的儿?”大姨母上下打量几眼,见魏珞年岁不大,约莫十七八的样子,遂两手叉腰,斥道:“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欺负我儿?”

魏珞手里将马鞭束在手里,气定神闲地回答:“不为什么,就是听说你儿子品行不端言语无状,想给他个教训。”

理由就是如此简单直接,一点儿粉饰都没有。

有旁观者低笑出声。

大姨母心口一滞,拿出适才坐在地上撒泼的劲头,指着魏珞鼻子骂,“你算是哪根葱,毛都没长齐还在这儿装相,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儿也用不着你教训,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魏珞淡淡一笑,“你说对了,我这人就有这样优点,爱管闲事。”

杨妡闻言,撇撇嘴,低声嘟哝,“自己知道得还挺清楚。”

抬眼,再望过去,就见魏珞利落地翻身下马,自怀里掏出平常用的那把刻刀,伸手轻轻擦拭着刻刀的刀刃。

彭家四儿子脸上立刻变了颜色,拉着大姨母胳膊没好气地说:“娘,赶紧回家,别在这儿闹腾了,还显不够丢人现眼,快回去,要不我这手就废了。”

大姨母恨铁不成钢地说:“看你这怂样儿,光天化日之下,四周又有这么多街坊邻居,他不怕进牢狱就只管动手。你娘我还不是为了你,天天念叨着娶媳妇,你还想不想要阿楚了?”

不及四儿子回答,就见青色身影闪动,紧接着,四儿子尖利的嚎叫声响起,“啊!啊!”

杨妡吓了一跳,看到四儿子脸色煞白举着右手瑟瑟地抖个不停。他右手本来少了根小指,这会又少了根大拇指,只有三根指头杵着,怪异得很,而拇指指根处,兀自突突地往外冒着血。

地上,鲜血浸染之处,赫然一根断指横在四儿子面前。

大姨母不可置信地看看地上断指,视线转向魏珞,见鬼般叫道:“你——你怎么敢?”

魏珞冷漠得不带丝毫温度的声音传来,“我早提醒过你,你彭家的人来吵闹一次,我就砍你一根指头,现在还剩七根,你有本事就尽管来?”

彭家四儿子“噗通”跪在地上,“这次不管我的事儿,都是我娘自作主张,我绝不会再来,好汉,英雄,你饶过我。”

头“砰砰砰”磕在地上,霎时青紫一片,而身下有水样东西慢慢地浸润开来,散发出异样的骚臭。

尿骚混杂着血腥,那气味令人反胃。

张氏看着面前母子两人,忽觉眼前一晕浑身发冷,而胸口好似有东西上下翻滚,她忙伸手扶住墙边,“哇”地呕吐出来。

“娘,”杨妡大惊失色,急忙搀住她臂弯,“娘怎么了,快进去让舅公看看。”

大姨母听到此言,眼前一亮,也拉起四儿子紧忙往医馆里走,一边走一边嚷,“三舅,救命啊,救救我的儿,流这些血,眼看要死了啊。”

刚才还对着齐楚娼妇贱人的骂,这会怎么又喊起三舅来了?

这个大姨母怎么半点脸面都不要。

杨妡气得牙根痒痒,三两步进了医馆,马上合上大门上了门闩,就听大姨母先是“咚咚”拍门,没两下就消停了。

张氏无奈地摇摇头。

杨妡无心顾及外头的情况,弯腰着急地问:“娘,你怎么样,哪里难受?”

“说不出来,就是嘴里腥甜,一个劲儿犯恶心,刚吐过倒是好了些。”张氏有气无力地回答。

杨妡将她身子放正,靠在椅背上,“娘稍等会儿,我找三舅公,”说罢提着裙角急匆匆走进院子,迎面瞧见素罗正往外走。

杨妡忙问:“你赶紧倒杯热水给我娘,我找三舅公,他人呢?”

素罗指指厅堂,“在里面。”

杨妡撩帘进去,看三舅公穿件崭新的墨紫色长袍,脸上却无半分喜意,正捋着胡子叹气。

“舅公,”杨妡匆匆招呼声,“您快看看我娘,她刚吐了,脸色也不好。”

“啊?”三舅公急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医馆,抓起张氏手腕就摁下去,试了会儿,狐疑地瞧瞧张氏面色又试一次,片刻,神情严肃地说:“巧娘,你跟我来。”

当先出去,进了书房。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张氏病情不好?

杨妡一颗心顿时七上八下地吊了起来,险些没把张氏扶起来,定定神,才挽起张氏胳膊也跟了进去,“舅公,我娘到底怎么了?”

三舅公瞧一眼她,捋着胡子不说话。

很显然是不想当着她的面前说。

杨妡看出他的意思,无可奈何地走出书房,本想扒着门缝听一听,转念想起,现下医馆里没人,正好趁机顺点药材。心念既生,便毫不犹豫地溜进医馆,对着几面顶天立地的大柜子,一列一列地从上往下打量,很快看到了贴着腽肭脐两字的抽屉。

她心头一喜,便要搬椅子过去够,只是刚刚搬动,就听门口脚步声响,齐韩撩起门帘自院子急匆匆地进来。

杨妡做贼心虚,被吓了好一大跳,拍着心口喘息道:“表哥急三火四地干嘛,冷不丁进来吓死我了。”

齐韩朝她晃晃手里纸包,没好声气地说:“我娘身体不舒服,家里缺味药,我到前街回春堂抓了回来。”

难怪刚才她与张氏在外面站了这会儿工夫也不见人出来,竟然是表舅母病了。她本以为是齐家不想看到大姨母才不肯露面的。

杨妡关切地问:“表舅母身子一向硬朗,不知得的什么病,要不要紧?”

齐韩脸色黯了黯,指指脑袋,“是这里的毛病,都是被那个所谓的亲戚气得,三天两头过来吵吵……现在没啥大事儿,但以后不能着急上火,否则很容易复发,头疼得一次比一次严重。”

杨妡了然。

这还是大姨母跟她那个畜生儿子惹出来的事儿,顿时气道:“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让他们进门,看病看病倒给自己招一身病……外面人都散了吗?”

“散了,门口没人,就是满地血,有人受伤了?”

杨妡将适才魏珞把彭家四儿子手指砍了的事儿说一遍,愤懑地说:“大姨母还想让舅公给她儿子看指头,我把门闩了。她想得美,先头还满嘴喷粪,转脸就找舅公看病,以为三舅公脑袋被门挤了……”

齐韩滞一下,脸上露出尴尬的笑,片刻才道:“表妹说话……唉,幸好你闩了门,否则真说不准。祖父常说医者仁心,凡上门求医者,能救则救能帮则帮,不能随意拒之门外。”

“什么?三舅公还真是被门……”杨妡脱口而出,话到舌尖硬是把后半句咽了回去,改口道:“表哥可别学舅公,就是当郎中也得有点气骨,有些人就是该死!”

话音刚落,却见张氏走了进来,脸上神情似喜非喜,仔细瞧去似乎还残留着泪痕,“妡儿,咱不吃饭了,稍等会儿阿楚这就回府。”

杨妡仔细觑着她脸色,小心翼翼地问:“娘没事吧?到底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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