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屋子便盯着杨妡瞧。
杨妡也刚回来,出了满身薄汗,正坐在炕边拿着帕子拭汗。
经过这一个多月,她早不是先前战战兢兢的模样,而是坦荡迎着杨姵的目光任由她打量,少顷问道:“看出花儿了没有?”
红莲沏了茶过来,杨姵抿了口,嘟着嘴道:“你瘦了,你看咱俩这袄子是清明节时候一道做的,我穿着有点紧了,你怎么看着空荡荡的。”
“我苦夏,吃得少”,杨妡苦笑,她整日提心吊胆地过,吃不好睡不安怎可能胖得了?可这话却没法对杨姵说,只笑着打发走红莲等人,将昨天描的十几张花样摊在炕桌上,“这些最实用,我娘说先跟着绣娘把这些挨个绣两遍,技艺差不多就练成了。咱们先从简单的来。”
杨姵没看花样,又盯着杨妡扫两眼,“我娘真没说错,你就是变了。”
杨妡思量片刻,推心置腹地对杨姵道:“我这次死里逃生,紧接着又伺候我娘半个多月,着实吓破了胆,也想通了许多事情。你说咱们这一辈子说不定哪天就死了……”
杨姵伸手捂住她的嘴,“呸呸,什么生啊死的?”
“好,不说死,”杨妡笑着继续道,“咱们现在过得不错,衣食都有人伺候,可过几年说不定要嫁到哪里去?祖母重视杨家的好名声,天天要求背《女四书》。我觉得真不如学学裁衣做饭有用,万一哪天落魄了,还能多门手艺谋生,《女四书》能吃饱饭么?”
杨姵听得恪酢醍懂,又感觉杨妡的话似乎有些道理,便笑道:“不管你干什么,我跟你一处就是。”
两人一同禀过魏氏,没几日,花园里得月阁就被收拾出来,由针线房吴庆家的教她们女红。
杨娥原已学过两三年,针法技法都会,又是说亲的年纪,便不跟他们掺和,其余四位姑娘包括杨婧每隔一天从巳初学到午时。
吴庆家的约莫二十六七岁,已经生过三个孩子,但身材保持得相当不错,脊背挺直腰肢纤细,身上湖蓝色的袄子虽然已经有些发白,却洗得干干净净,带着股好闻的栀子花味儿。
完全不同寻常生育过的妇人那般邋里邋遢。
杨妡暗暗点头,莫名对她生出几许好感,对绣花更多了些兴趣。
头一天上课,吴庆家的拿出几十绺丝线让大家认颜色。认清了便学分线,先分两股,再分四股,八股,最后要把分成八股的线纫到细如牛毛的针里。
杨妡自诩是个心灵手巧的,也跟着张氏学过半个多月针线,仍是手抖得厉害,硬是纫不进去。
吴庆家的见状,笑道:“五姑娘放轻松,先看看花儿歇会眼。”
她不提还好,一提杨妡顿时觉得两眼酸痛,眼泪都快流下来似的。
所幸得月阁所处位置极好,自洞开的窗棂放眼望去,草木葱茏绿意蓬勃让人赏心悦目。
吴庆家的细声道:“五姑娘不用太紧张,有时候越是在意,心越偏,反而更纫不进去。”
这话听着别有深意。
杨妡细细咂摸片刻,笑道:“多谢。”
吴庆家的忙摆手,“五姑娘别客气,我只是下人,当不得姑娘谢。”
杨妡笑笑,依着她所言,试了两次,果然轻轻松松地纫了进去。
连着两次课,就只练习穿针分线,第三次开始讲最基本的起针行针,临走时留了功课,每人在素绢上绣一只红苹果,不要求配色针法,只要针脚匀称笔直即可。
隔天再上课,众人把自己的绣活都呈上来给吴庆家的评点。
杨娇曾和杨娥一道学过些日子,底子还在,不但绣了红苹果还绣了两片绿叶,有模有样的,得了吴庆家大力称赞。
杨姵与杨妡基本是新手,绣得虽看不出来是苹果,好歹也是红球。
唯独杨婧绣得毛毛糙糙,素白绸子上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左看右看瞧不出什么形状。
杨姵“噗嗤”笑出声来,“六妹妹绣得是苹果,怎么看着像刺猬?”
这么一说还真是有点刺猬的模样,杨妡也随着笑,“再绣上头和眼睛就更像了。”
杨婧面皮挂不住,一下子就恼了,抓起吴庆家跟前的素绸连带着几绺丝线尽数扔在地上,哭喊道:“你们欺负人,我不学了。”
“六姑娘仔细伤了手,”吴庆家的忙拦住她,安慰道:“万事开头难,六姑娘刚拿针,绣成这样已是相当好的,多练习几次,针脚就匀称细密了。”
“不学,白费工夫学这没有用的玩意儿,我才不稀罕。”杨婧继续发飙,将台面上盛针线的五只笸箩全扒拉下去,剪刀尺子等物散了满地。
隔壁等候的丫鬟们见势不好,匆匆上前帮忙收拾。
杨婧发疯似的乱挥乱踢,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脚踢在红莲额头,顿时红了一片。
杨妡瞧见,脸色一沉便要发作。
杨姵伸手拦了她,吩咐松枝带红莲下去请府医,转身板着脸对杨婧道:“六妹妹,你这是作什么?”
杨婧叫嚷着,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我不想学,你们非逼我来,还欺负我。都是你们不好!”
“就是句顽话,谁欺负你了?再说你不想学就走,又没人拦着……看看你这样子,哪里还有半分体面?多大点事值得你又哭又闹的?”杨姵训完杨婧,又吩咐正手忙脚乱捡东西的抚琴,“送六姑娘回霞影轩,告诉叶姨娘说六妹妹该好生管管了,要是她教不好,就让林姨娘代为管教,正好林姨娘也闲着。”
她毕竟是大房院的嫡女,发起火来很有几分气势。
杨婧再不敢分辩,恶狠狠地瞪杨妡一眼,跟着抚琴走了。
杨妡完全没有在意杨婧的眼神,就是颇感意外。
她跟杨婧接触得少,平常只在松鹤院能见到,觉得她挺懂事的,没想到竟有这么蛮横无理的时候。
而且杨家姑娘哭闹起来果真半点美感都没有,连鼻涕都流出来了。
杨姵见她愣神,鄙夷道:“你不知,她小小年纪学得跟叶姨娘一般做派,真不如跟着林姨娘好。”
叶姨娘出身青楼,是个清倌,弹一手好琵琶。
杨远山与同僚喝酒,听过她两支曲子赞不绝口,第二天同僚就连人带卖身契送到府里来。
起先没有名分,生了二少爷杨峋后提了姨娘。
林姨娘则是钱氏陪嫁过来的丫鬟,有年杨远山外出游学,钱氏主持中馈脱不开身,叶姨娘那会儿怀着身孕,钱氏便让她跟着伺候,一年之后,挺着大肚子回来,生下了大姑娘杨婉,随后也提成了姨娘。
经过这番闹腾,吴庆家的有些心虚,局促地说:“要不今儿就先到这里,我去跟桂嬷嬷回话。”
杨姵无谓地说:“不管你的事,该怎么教还怎么教。”
吴庆家的定定神,将事先已描好的图样拿出来,笑道:“上回学了行针,这次就讲苏绣里头两简单的行针针法,直针和缠针。”边说边掂起针慢慢地做着示范。
绣花绷子架在中间,三位姑娘围在旁边看得目不转睛。
正专注的时候,外面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和丫鬟们低声的劝阻。
紧接着,帘子被撩开,闯进来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子。
女子话不说一句,抡起绣花棚子就摔在地上,紧接着又扇了吴庆家的一巴掌,“好你个欺软怕硬的奴才!”
这一下打得狠,吴庆家的不防备险些摔倒,愣怔着问:“叶姨娘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叶姨娘冷笑声,伸着兰花指姿态优雅地从怀里掏出丝帕擦了擦手,扬着下巴,慢条斯理地说,“你一个奴才还学会看人下菜碟了,都是杨家的姑娘,凭什么别人能学,六姑娘就被赶回去?”
杨妡看不下去,开口道:“是六妹妹自己不想学。”
叶姨娘转过身来,视线落在杨妡脸上,明显滞了滞。
杨妡暗呼不好,莫名地心虚了下。
她在杨家将近两个月,已经开始适应杨家五姑娘的身份,不但在下人们看来没有破绽,甚至在魏氏跟前待一两个时辰也毫无问题。她自认足可以瞒天过海,只除了叶姨娘。
因为她们是同类。
但凡出自青楼的,不管是破了瓜的还是清倌,能出来见客,都事先受过好几年的调~教。
杨妡前世从五六岁上开始学站姿学走路学仪态,然后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凡此种种,目的就是勾住男人的心绊住男人的腿,而留住男人最关键的就是要媚,要骚。
这种媚与骚已经刻在了骨子里,举手投足间不经意就会流露出来。
纵然她时不时地警戒自己要行端立正,而且做得也相当不错,可在有同样经历的叶姨娘眼里,仍是瞒不过去。
就像她一眼就能看透叶姨娘的惺惺作态一样。
可在这种情形下,即便再心虚,她也不能表现出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