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城东,四皇子燕祀的行馆内,薛瞳正趴在案上一边念书一边打瞌睡,却见岁寒突然长身而起,碰翻了一壶茶。
他高声喊人进来收拾,没多久,有探子来,附在岁寒耳边说了些什么。
“师兄……”薛瞳眼巴巴地望过去。
岁寒浅浅地笑了笑,忽略掉他眼中快要溢出的好奇,问探子道:“他身在何处?”
“煜国。”探子垂头道。
“殿下,”岁寒转身对薛瞳道,“可愿随我去见一个人?”
“愿!”薛瞳兴奋地四处乱蹦。
两人夜出,并没有带上随从,骑了岁寒那匹雪白的骏马,风驰电掣般朝着东北方向赶去。
长夜未尽,两人却已抵达城郊。他们先前千里跋涉,寥寥几日间来到炎国,便是靠着这匹脚力惊人的神驹。
次日午时,他们踏入煜国境内,早有暗探打点好了一切。此行消息被封锁,他们也不急于一时,进了客栈休整一番,方向着边陲小镇山明水秀处打马而去。
“沐府!”薛瞳望着头顶牌匾叫道。
岁寒打发白马自行去吃草,缓步至大铜门前,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他收敛了笑意,当先步入门内。
沐府与往年并无区别,下人依旧少得可怜。从没有人仔细打理,院子里荒草漫漫,有的都长到了小树那么高。
曲折回廊,兜兜转转,二人进了会客的大堂。堂内立着名高个男子,白袍袍角绣着条首尾连接黑黄相间的毒蛇,鳞片细密、栩栩如生,乍见之令人寒毛直竖。
白衣人露出丝讥笑来:“你以为能在这种破地方见到魔统领?”
岁寒亦笑道:“见到你也不错。”
“大国师您挺闲的,在哪儿都能碰见。”薛瞳这时翻着白眼小声嘀咕了起来。
他这句话像是根导火索,整个大堂的气氛瞬间变了。
岁寒挥袖,将他直直送出门外,自己也是飞快撤身退让,躲开空中骤然闪动而出的大片火光。
“你竟也学会偷袭了!”他怒笑。
那边离泓却是面不改色:“什么偷袭?这叫先发制人。”
“这里施展不开,咱们出去。”岁寒当前而出,步法似一阵旋风,顷刻间立在了院内一棵柳树细枝上。
离泓缓缓走了出来,抬头望向他:“我引你过来,不是为了打架。”
岁寒自梢头掠下,冷冷盯着他。
“你们的密罗将军,不知道被哪个不要命的用禁术给使唤了。身为天族,你都不去制止?”离泓道。
岁寒闻言一惊,他先前心神不宁,难道便是因为感应到有人使了禁术?
这献祭之术,原是魔族邪法,怎会被凡人用在召唤天族神将身上?
“他在南越梨花山庄附近的林子现过身,虽只是个虚影,却足以毁灭一方势力。”离泓又言道。
未及他说完,岁寒便一个忽哨唤回白马,嘱其安置好薛瞳,便飞似的冲南而去。
“师兄!”薛瞳慌忙朝他背影大喊,被离泓一只手拎住后衣领,整个人离了地面,直撞进后方大堂地板上突然升起的巨大铁笼中。
“喂!老子可是雪国未来的王!”他气急败坏,疯狂拍打铁栅栏。
“再嚷嚷一句就让你当断子绝孙的王。”离泓高傲地扫了他一眼,转身去了书房。
薛瞳立即闭嘴。来炎国之前,岁寒就警告过他,离泓是那种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疯子。这些年,听说他手上不知沾过多少人的血,其中不乏权贵子弟,能不招惹就尽量别去招惹。
南越郊野有流浪方士临时搭造的简易草棚,三刀客在脸上抹了泥巴草叶,乔装打扮一番,躲在里面等待南宫家的马车从道上经过,将他们连同那两个炎国女巫一网打尽。
薄薄的一层稻草上,躺着名黑衣男子,连同头发面目都裹在了黑布巾中。他一动不动,如同死物,若是靠近,又会将人弹开。其身遭丈余处,像布了道无形的结界。
“密罗大人的虚影,还可维持两日。”褚悠换去抹在眼眶上的药,在狄贵的帮忙下重新裹好纱布。
唐春景犹陷在恍惚中,反应都慢了半拍,隔了许久道:“方才打听过了,南宫家的人明日动身。”
“我定要让那两个贱人生不如死!”褚悠咬牙,凶神恶煞。
午间,兄弟三人都靠着稻草垛休息,忽然间狄贵起了身,蹑手蹑脚钻出草棚。
唐春景睡得死死的,褚悠却被他极轻的动作惊醒。
他不动声色,待狄贵走出一大截路后才睁开独眼出了草屋,远远地跟在后头。
前方的身影也是走得小心翼翼,不多时进了市肆。人群拥挤,褚悠也不再遮遮掩掩,直追着狄贵,眼见他进了一家包子铺。
铺子后是日常起居的住房,房门前遮着一大块黑漆漆油腻腻的布帘。狄贵同摊前叫卖的小姑娘低声说了两句话后,掀开帘子走了进去。褚悠躲在斜前方的酒旗后,转而绕行,自那包子铺后墙攀了进去。
他蹿进后屋,吊在屋檐下,怀中短刀斜插在木椽上,整个人像是倒吸在了窗框上。随后,他双脚紧勾着只露出刀柄的短刀,双手结印,刹那间,他的身躯已全然隐匿,消失无踪。
这是当年他在东瀛习得的忍术。
褚悠知道自己实力不如狄贵,经验也没他丰富,正式的单打独斗绝不是他对手。是以一开始,他就用了这从未在兄弟们面前展示过的绝技。
他生性多疑,但这次,他宁愿只是自己想多了。
那两名女巫为何偏偏将团扇留在了狄贵的包裹中?这些天来狄贵又为何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此刻,他终于耐不住,单独出来了,又是为了去见什么人?
不多时,狄贵忍着咳嗽,一步一步近了。屋门被拉开,开门的是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小妇人,神态间畏畏缩缩,一副胆小懦弱的模样。
“狄、狄二爷!”小妇人道,“红樱姑娘说,那药要给褚四爷连敷七日方可见效……”说着,便作势要将狄贵拉进屋内。
褚悠闻言,面色大变。
他还记得,那两名少妇其一,便是叫红樱。他并不知道这个名字对张贲的意义,但是于他而言,这个女人,必须血债血偿。
自从召唤出密罗的虚影后,他眼睛上的药便是由狄贵买的。此刻他竟与红樱有所牵连,难不成是想要在药中下毒,置自己于死地?
褚悠暗暗咬紧了牙,见狄贵被拽了进去,随后房门紧闭,屋内一阵乒乒乓乓后传出难以描述的声音。
忍无可忍!
褚悠破窗而入,就见那两人光天白日纠缠不清,他的怒火一下子冲上脑门,拔刀乱挥,屋内顿时血花四溅遍地狼藉。
小妇人横尸当场,狄贵被他砍个措手不及,一条大腿血流如注。
褚悠犹自发狂,迸开的血水染透了包裹独眼的纱布。狄贵见此情景,忍痛大喊道:“老四!你他娘的疯了!”
“是!我是疯了!没想到你竟是那两个小贱人的同谋!”褚悠抹开流到嘴边的血水,又呸了一声,“今日我便要替大哥报仇,送你到地下去给他老人家磕头赔罪!”
狄贵方才反应过来,怕是一开始,褚悠便跟着他了,还听到了小妇人对他说的话。
“不,不是那样的!”他一急,呛咳起来,却还是强忍着继续大声分辩道,“给我药的红樱,不是杀大哥的红樱!”
“老子信了你的邪!”褚悠正在气头上,又怎会听他解释?继续挥刀乱砍,砍得狄贵匆忙间从床上滚到了地上,抄起旁边半人高的一只大瓷瓶,重重砸在对方背上。
褚悠被砸得一懵,等他反应过来时,狄贵已然冲上了大街,瘸着腿没命似的乱突乱撞。
他抄刀便追,一路上闹得鸡犬不宁、人仰马翻。
一侧小酒馆二楼上飘下两名扮成男装的少女,形迹鬼魅,遥遥跟着,衣袂招摇,却能完美避开所有的行人。
她们跟进了山林中。
褚悠心思皆放在狄贵身上,全然没想到自己会被人盯梢。两人一追一跑,直接奔向暂住的草棚。唐春景被叫喊声吵醒,慌忙赶了出来,见二人衣衫褴褛、浑身是血,便冲上去拦住还在喊打喊杀的老四。
“你们都疯了不成?”他大喝道,“咱们是兄弟!有什么事解释清楚不就行了?”
“你问他!”褚悠拿刀指向狄贵,刀头仍泛着血光。
狄贵倒在地上大大地喘了几口气,拉住唐春景作挡箭牌,开始叙述起经过来。
那天夜里,褚悠献祭,召唤出了密罗的虚影。当夜三人都睡不着觉。其余二人静静躺着,狄贵见四弟满面血污,身边也没有合用的草药,便不声不响去了市集。
南越国气候湿热,夜市却繁华。沿街挂满了红灯笼,门口站着衣衫单薄身段窈窕的各色女子,也不戴面纱,挥着手绢到处冲人招揽生意,那声音个个都能酥了人的骨头。
狄贵嗅到扑面而来的劣质脂粉香气,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这时来了名红衣女子,二十五岁上下,打扮得妖妖娆娆,一看就是个暗门子。她挽了狄贵,在他耳边吹着香风道:“这位爷看来病得不轻呀,来我相公的医馆坐坐如何?”
狄贵本来也是去买药的,被她身上那阵香味一熏,脚下一个趔趄,便被搀着去了。
红衣女子原是一家楼子的老板娘,跟隔壁医馆的大夫搅合在一块。二人虽相公、娘子地叫着,却并没有真的成过亲。
医馆大夫年逾四十,生得一派风流。医馆内除了他和两个抓药的小僮,还有另一名衣着素净的小妇人。
大夫从柜台前走过来,习惯性地在小妇人腰间掐了一把,惹得小妇人羞答答拿袖子掩了半张脸。
红衣女子咯咯直笑,见狄贵盯着那小妇人,便对他道:“盈盈从前也是我家楼里的姑娘,没想到被包子铺的老金给赎走了。您别瞧她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骨子里最是放浪,同我相公也不清不楚的……”
狄贵并不想多管这些男女混乱的私生活,只是那小妇人生得比较合他眼缘,才多盯了一会儿。
“这不,盈盈她家那个死鬼老金欠了赌债被砍成重伤,她隔三差五来抓药,想赶都赶不走!”红衣女子还在发牢骚。
“红樱姐姐!”盈盈忙跳过来要堵她的嘴。
“红樱?”狄贵一愣。
“大爷,瞧您这样儿,是听过贱妾的花名了?”红樱挽了他胳膊道。
狄贵眯着眼将她细瞧,怎么看都不是那个女杀手,只得对自己说,这名字普普通通,一切都是巧合。
待取了药,盈盈也起身告辞。走了许久,两人仍在同一条道上,狄贵便停了下来。
“大爷,奴家的小屋就在巷子口。”盈盈怯生生道。
狄贵最受不了女人这样。地处偏僻,道上无人,他拽着盈盈,躲进一个死胡同,就着月色将她给占了。
露水夫妻亦是夫妻,盈盈便道二人正好顺路,医馆又离得太远,想主动帮他带药过来。
狄贵一听,乐得如此。他本来身子骨就不是很好,也不愿走这么多路。且外头风寒露重影响兴致,他还没过足瘾呢。
抓的药仅够两天的,他不但没觉得麻烦,反而心满意足。只是没想到,这小娘子还没玩腻,就被褚悠追得屁滚尿流……
草丛后,陈岚碰了碰丁若羽,见她满脸冷漠,悻悻开口道:“你啊你,又谋害了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
“她自愿的关我什么事?”丁若羽不解地扫了她一眼。
陈岚吐舌头。她错了,她从前为什么会认为,身旁趴着的是个温柔善良的人?
“有钱能使鬼推磨。”丁若羽道,“老金怎么伤的,还不是因为他娘子到处瞎勾搭?对外公开事实又太没面子,只好说自己赌输了。”
“还有红乔,只要有了钱,什么好姐妹什么多年的情谊,统统都丢到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