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不石又低下头不言不语,过了半晌,才说道:“小弟在想,我们所行之事是对是错,与那魔道所谓的弥佗净土宗有什么分别?”
杨绛衣道:“那自然大有分别,至少我们不相信那劳什子教义,不用去守那些什么清规戒律。不沾晕腥也就罢了,若是连葱姜蒜也不能吃,我可受不了。”
华不石道:“斋戒之事只不过是形式,其实并没有意义。小弟所说的,是那枉顾他人性命的行事方法。一直以来,小弟的梦想便是要在这大明之境,建立一个没有杀戮的江湖,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便需要扩展门派的实力,使得‘恶狗门’的势力遍及大明十三省,这样才能让我们建立起来的秩序,每一个江湖人都必须遵遁。可是要实现这个目的,现下又不得不去做那些杀戮之事,这岂不是有些自相矛盾么?”
“那魔道弥佗净土宗的所作所为固然是枉顾他人生死,草菅人命,令人难以接受,但是他们也一样是为了达到其教义中所说的,要将这尘世建成极乐净土的最终目的,其实与我们的做法何其相似,又怎么能分得清是善还是恶?”
自从听到卓漪玟讲述了弥佗净土宗的教义之后,华不石就一直在思索着这个问题,心中颇为困扰,却又想不出结果,此时杨绛衣问起,他才直言了出来,反倒比刚才在心中闷想稍稍舒服了一些。
这世间事物的对错善恶,本就极难分辨,就算是古今的诸多贤人圣者,也难以明晰其中的道理。只因为同样一件事情,从某些人或某种角度来看似乎是正确的,而在另一些人的眼中却是错误之极,甚至大逆不道。
就如“恶狗门”剿杀“洪胜堂”帮众一事,若是从江湖门派的角度来看,本是自卫之举,无可厚非,可是若在那些被杀死帮众的父母妻小眼中,这种杀戮何尝不是残酷无比的罪恶行径?
大多数人考虑事情,均是站在自己的角度来进行判断,倒是简单直接。然而,越是聪明多智之人,对事情的观察就越是周详全面,往往会用不同的角度思考判断,反而不容易分清一件事情的对与错。
而为了实现所谓正确的目标不择手段,使用某些错误的方式,这是否可以算是合理,更是无人能够说得清楚。
此时的华不石,就是陷入了这样的一个困扰之中。
杨绛衣听得华不石的这一番言语,低着头想了一想,说道:“我听说了魔道中人所行之事以后,便觉得他们都不是好人,定是一些邪恶之徒,弟弟是否也是这般认为,所以漪玟姑娘邀你入教时,你才不愿意接受?”
华不石道:“在小弟看来,他们的行事方式确是有些邪恶,令我不能接受。”
杨绛衣道:“那便是了。师父以前曾教过我,‘持形不如弃教,悟道源于本心’,这世间的对错本就是无法判别,故此我们为人处事,只须得时时遵循自己的本心即可,至于被他人评说是善是恶,是毫不相关的事,无须去理会。”
华不石点了点头,道:“好一句‘持形不如弃教,悟道源于本心’,尊师华清真人果真是前辈高人,他若还在人世,华不石一定要拜入他的门下,就算学不成武功,只学这处世之道便也知足了!”
杨绛衣嫣然一笑道:“师父所说的话,当然都是很有道理的。只不过我师父可不会收象你这般无能的弟子,你想要做我的师弟,却是不可能,你若真的想投到华山派门下,拜我为师还差不多!”
华不石道:“拜姐姐为师,也没有什么不可,只是小弟心中的疑惑却仍是未能完全消除。”
杨绛衣轻咳一声,板起脸孔,面上神情俨然,说道:“你还有什么疑惑,尽管向为师提出,为师定会不吝指点与你。”
华不石道:“‘持形不如弃教,悟道源于本心’固然是极为高明的处世之道,只可惜小弟虽然可以不理会俗世教条,却仍是找寻不到自己的本心,又怎么办?”
杨绛衣道:“你若觉得你自己的那个梦想是对的,便可坚持去做,觉得魔道之人行事方式不能接受,就不与他们同流合污,这便是你的本心,又怎么会找寻不到?”
华不石道:“我原本也是这么认为,可是现在又觉得心绪杂乱,不明所以。那魔道行事固然不对,我们也未必就是对的,这其中的对错善恶,在小弟的头脑之中实在如同一团乱麻一般,全然分不清楚了。”
杨绛衣又想了想,说道:“看在徒儿如此虚心求教的份上,为师就传你一个心斋之法,你且拿纸笔来,我将此功法的口诀写下来给你。”
华不石嘻嘻一笑,站起身来一揖到地,说道:“多谢姐姐师父传功!”
他果然去桌上拿来的笔墨纸张,又取来了一块案板,给杨绛衣垫在了膝上。
杨绛衣半坐在床上,拿起毛笔,在纸笺上写下了几行字:
“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於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
写完之后,杨绛衣把纸笺递给华不石道:“这便是武林中的上乘内功绝技,名为心斋之术,比起你那‘十香软筋散’的迷香绝技又强了许多,徒儿可拿去研习,定能解开心结,不再感到迷惑。”
华不石接过纸笺,仔细地看了一遍,忽然笑道:“原来姐姐也会骗人!这纸上所写,明明是庄子内篇中孔圣人教诲弟子颜回的词句,哪里是什么内功绝技。小弟自幼习文,也曾经通读过战国诸子百家的典籍,怎么会不识得?”
杨绛衣抿嘴笑道:“你未行拜师大礼,算不得正式的弟子,我们华山派的内功心法自是不能传给你,这篇孔夫子的心斋之法,虽然比起华山派的内功心法稍差了一些,却也勉强称得上绝技,为师如今传了给你,你还胆敢有何不满不成!”
她略为一顿,才又柔声说道:“这心斋之法,其实也是师父教给我的,要我在修习内功之前做静心之用,弟弟心绪繁乱,用此法调理心绪,寻求自己的本心所在,想必会有些帮助的。”
华不石闻言一怔,思索了片刻,才眼睛一亮,说道:“小弟心浮气燥,居然忘记了须得保持心境空明,才能够明晰事理,开解疑惑,多亏了姐姐提醒!”
杨绛衣道:“弟弟聪明过人,其实就算没有绛衣的提醒,用不了多久你也会想到的。”
华不石道:“在姐姐的大智慧面前,小弟有的只是些小聪明而已,根本不值一提。多蒙姐姐师父传了我心斋之法,小弟这便先行告辞去自行修习,晚些时候再来看望姐姐。”
杨绛衣点头道:“你去吧,绛衣的伤已无大碍,弟弟不用挂心。”
华不石拜别而去,急匆匆地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他当然并不是真的要去修习什么内功心法,而是想要达到静心空明的状态,去参悟这世间的“对错善罪”之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
所谓“道”的神秘,便在于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而悟道的艰难,则在于解开心中重重迷惑的道路,只能自己一个人不断地探求追寻,而无法去依赖他人的帮助。没有人能够把“道”直接传授给别人,就算是孔圣人也不行。
杨绛衣所说的心斋之法,只是一个静心悟道的方法,却并非告诉华不石,“道”究竟是何物。华不石当然也很清楚,他自己的“道”,只能依靠自己才能领悟。
天蒙蒙亮了,太阳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第一缕阳光透过树木的枝叶,照在了孙家老宅的院墙之上,留下了斑驳的光影。
华不石从房门里走了出来,走到了院子里,他已经在屋子里静坐了四个时辰。此时的华不石,昨夜脸上那些颓丧消沉之色已全然不见,他的眼眸中闪着光,如同初升的朝阳一般和煦温暖。
他又恢复了往日那神采奕奕,全身都充满了自信的大少爷的模样。
他已经参悟了自己的“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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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华不石的恢复自信相比,西门瞳却比昨天晚上更加沮丧。
他也在房间里呆坐了四个时辰,时间的流逝对于这个十七岁的少年来说,似乎没有丝毫的意义。那张俊美得曾令所有女孩子心动的脸庞,此刻却毫无光彩,笼罩着一层灰白的颜色,而他的眼睛更是空洞无神,就象是已经失去了最后的一点生机。
昨天晚上在小院里的时候,西门瞳就已经想到了死,如果俞千里和厉虎对他出手,他绝对不会抵抗。
可是华不石最终只是对他说了一句“你回房去休息吧”,不仅没有要他的命,甚至连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他临阵助敌,不但放走了卓漪玟,还使得杨绛衣和白奕灵两人受了重伤,现在已经成了所有同门不齿的可恶的叛徒,华不石本应该立即杀了他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