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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水银泛波恩泽薄(1 / 1)

“爹爹,爹爹,快快接住。”

随着孩童稚嫩如铃的笑喊声,一枚鞠球“嗖”然飞过红梅树间,擦着薄雪,悠悠滚落在玉阶前。

丁谓官衣朝冠站在阶前。听到儿子叫喊,丁谓笑着摇摇头,目光慈爱地望了他一眼。抬脚一勾,绣云靴尖便似涂了粘胶一样,将鞠球稳稳蹴起,两足轮换而久久不落。

“爹爹,好厉害。”

红梅丛里奔出一个三四岁的娃娃,踏着碎冰扑到丁谓腿前,仰头拍手,雀跃不止。

丁谓伸开双臂,将儿子一把捞进怀中,随手接过下人递送的大氅,把孩子裹护严实,才笑道:“怎么这会儿出来了?”

小男孩儿扣着手指,偷偷将外氅往下拉了拉,忽闪着眼睛对丁谓说:“孩儿想念爹爹了。娘说爹爹此时下朝,孩儿便过来了。”

丁谓笑了笑,抬手胡噜了下儿子顶发:“去把衣服换了,回来爹爹教你识字。”

小男孩儿眸色瞬间亮起,挣扎着从丁谓怀里爬下来,扭着小身子,快步跑开。

丁谓看着他背影,嘴角笑意浓厚,正欲举步跟上,门房侍从忽然急火火赶来。到他跟前,压着声音汇报:“相爷,杨怀吉大人求见,说是有要事与相爷相商。”

丁谓脚步顿住,唇边笑意渐渐消失。

“杨怀吉?他不是周怀政的朋友吗?怎么想起来本相府邸?”

门房趋步向前,到丁谓身边低声附耳道:“他说他有关呼国本的密事相告。”

丁谓眉梢一挑,招手吩咐:“让他到本相书房来。”

门房应命,回身转领,将杨怀吉引至丁谓书房。有侍从婢女将茶水奉上。

丁谓坐在上座,安之若素地支着肘,含笑看向杨怀吉。

“杨大人今日到鄙府,有何贵干?”

杨怀吉已顾不得客气寒暄,两步上前走到丁谓座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求相爷救我。”

丁谓一愣,赶紧伸手将人扶住:“杨大人这是何故?”

杨怀吉身子不动,仰脸看看丁谓,一字一顿说道:“昨日周怀政密会杨某,意图蛊惑杨某,谋逆乱政。”

“什么?”

丁谓一下坐直身,沉声肃然盯着面前人:“杨将军,慎言!”

杨怀吉见他不信,立刻着急起来。手忙脚乱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笺,抖擞开呈给丁谓:“相爷请看。这是周怀政送与杨某密谋的名单。其中所书一个个都是他要去联络接应之人。”

丁谓状似无意扫了一眼,脊背瞬间冷汗涔涔。这上面所书姓名皆是皇城兵马司与禁军统领人物、万一谋逆事为真,以这些人马,攻入皇城简直如入无人之境,不需一个时辰,他们便可制造一场骇人听闻的宫廷之变。

丁谓面无表情,瞥了眼杨怀吉,强压心乱沉吟片刻:“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杨怀吉低着头,张口启声,一字字落入丁谓耳中。

“周怀政言:诛丁谓,废刘后,复相寇准。迎立太子为新君,奉官家做太上皇。”

丁谓手藏袖中,不知是怒是惧,竟然轻笑出声:“呵,如此放言,周公公他倒是好大的胃口。”

杨怀吉俯身行礼,再次剖白心迹:“相爷,周怀政一届阉宦,自不必担忧身后如何。可臣下有妻有儿,家族枝叶殷厚。哪怕为儿孙计,杨某也不敢这般冒天下之大不韪。”

丁谓默不作声,捏着信笺名单,思索片刻后,似笑非笑地问道:“这事……寇准知道吗?”

杨怀吉茫然地抬起头:“许是不知道的。”

“嗯?”丁谓眼睛眯起,盯住杨怀吉眸光幽幽,意有所指,“当真不知?”

杨怀吉似有领悟,顷刻改口:“周怀政与寇准私交匪浅,便是名单无此人,他也应与他通气。”

丁谓满意地点点头,拂袖起身,嘱咐道:“记住你的话,到了金銮殿上,什么该说什么不该,不用本相教你吧?”

杨怀吉连连称是,不敢让丁谓再有迟疑神色。

丁谓振振了衣袍,淡淡扫眼杨怀吉:“起来吧。本相保你就是。”

杨怀吉这才爬起身,千恩万谢对丁谓作揖打千。丁谓摆摆手,止住他道谢。

“回去吧。其他的事,交给本相便是。”

杨怀吉微微放心,也不见丝毫怠慢,听到这话就乖觉告辞,从小旁门避人处回转自己家宅。

丁谓见他走远,才长呼口气,拿好名单抬步出门。

“六公子过来的时候告诉他,等候些时辰,本相回来便教他认字。”

说完,他才步履匆匆往院门外行去。

这个人,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辅国执政。群臣畏惧,手眼通天。官家病倒的时节,内外诸事尽数落在皇后身上,而他则是皇后现下用得最趁手的左膀右臂。公务繁忙,朝局扰神,他连与孩子间陪伴的亲子天伦,都是趁着夜深无人时,偷暇为之。

在旁人眼里,他是奸佞谄媚之辈,手掌生杀,权势熏天,翻云覆雨间可将朝臣控于股掌。然而在丁家儿女的眼里,他们的父亲也不过是个普通男人,他会陪他们玩耍,会教他们读书,会在一时高兴时胡乱许诺,又在过后后悔不迭。会像孩子一样耍赖投机,但当真认真时,哪怕千难万难,他也总要对他们履行践承。

他可能不是一介诤臣,却也绝对不是一个坏人。

丁谓得知叛乱的这一天,对有些人来说注定是不寻常的一天。

这一天傍晚,斜阳血染,更夫寂寂。

同平章事丁谓与尚书仆射曹利用罕见携手,联袂入宫。

崇政殿里,官家听完汇报,勃然震怒。撑着羸弱之身,一下掀了座前御案。案上奏疏笔墨,朱色丹砂,“哗啦啦”散落一地。朱红迸溅,撒在二人衣摆处,犹如沙场浴血。

“混账!混账!”

真宗手锤着龙椅上,脸色泛白,震咳不止。当值的内侍雷允恭赶忙上前,端着茶盏欲递他润喉。结果被真宗伸臂挡开,一把拨落。

茶盏落地,上好汝窑瓷顷刻粉身碎骨。雷允恭与众宫人“噗通通”跪倒一片,谁也不敢妄自上前。

真宗扫眼众人,身支在椅前,深喘口气,从齿缝蹦出四个字:“丁谓听旨。”

“臣在。”

“将所有涉事者,不论过往功勋,一个不留,全部给朕锁拿下狱。若因疏漏有逃逸者,朕唯你是问!”

丁谓恭声领旨,起身后,担忧地看着真宗:“官家,可要宣太医?”

“朕还死不了呢。”真宗冷冷地看了眼四周,指指阶下,“明日一早,朕要亲眼看到周怀政的人!”

丁谓赶紧应命,不敢多言,匆匆告退后部署绞叛事宜。

这一晚,汴京百姓睡得极度不安。街道上火把通明,数以千计的御林军呼啸而过,一涌进入宣诏使府邸。禁军更是列队森严,手拿兵刃,按名索人。凡是出现在信笺上出现的人物,无一例外都被套上枷锁,拖拽出府。

温和迷糊的官家这回终于强硬一把,在人生垂暮时,他以雷霆手段为接下来继位太子扫清障碍。参与密议的所有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场未生的叛乱就这样被扼杀在萌芽中。

次日一早,京都恢复平静。

宫内承明殿中,却依旧风起云涌。皇帝静心养病的宫室,这一日涌入诸多文武重臣,分列两旁。厅堂正中跪着昔日御前第一红人。

真宗拒绝了太医皇后的谏言,顽固强硬,撑着病体坐在明黄榻椅上,一言不发地盯视着阶下叛臣。

周怀政,这个人由他父皇收养入宫,与他自幼相识,主仆多年。他待他恩遇有加,从未刻薄,甚至连太子身前,他都给他留着一丝体面。

可是如今,临到终了,这个让他信任了一辈子的内侍,却在他心上狠狠划下一刀,让他震撼惊痛,怒惑难抑。

真宗的目光如剔骨的钢刀,冷冷落在披枷带锁的周怀政身上。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寂寂无声里,真宗突然开口,将桌上书信一把掷在周怀政脸前。

周怀政垂着眸,面上表情看了看名单,最终合上了眼睛。

“老奴无话可说,但求速死。”

从寇准罢相日,他便生了兵谏心。自古成王败寇,他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自然就思虑过倘若事败,身殒命丧的下场。

他死尚不足惜。他忧的是陛下驾崩后,年幼为君的太子。满朝臣卿,万里锦绣原本皆是赵氏子孙所有。而今官家病恙,刘氏却趁着圣上混噩噩之际把持朝政。伙同丁谓,肆无忌惮排斥异己。这分明是妖后当国,武曌再生。

太宗于他有再造之恩,他是生为阉宦,可大义大理却也知道断得。眼看大宋江山权柄易主,玉玺国印假手妇人,他怎么可能泰然安稳,作壁上观?

只是……败了就是败了。事成定局,何须辩白?

周怀政不争不抗,漠然处之的态度一下激怒真宗。

真宗拂袖扫向御案。古玩摆设落地起声,“哗啦啦”碎成一片。

“好!好!”两字从牙缝蹦出,真宗以拳抵唇,猛咳不止。待到咳喘平息,他才手指周怀政,恨声吩咐,“想死?好得很!朕成全你!”

“来人。把他给朕拉出去,斩了。”

话落,真宗拂袖转身,背向大门,再不看殿中人一眼。

周怀政默默抬起头,望了眼真宗。身扣着枷锁,无比艰难地对着君座躬身一礼。礼后,羽林卫将他拉扯出殿,押解往城西普安寺行刑。

这一路走得匆疾,羽林卫推推搡搡,没让周怀政有丝毫喘息。

周怀政被拉的踉跄,眼望着空寂寂的宫道,不由摇头哂笑。

昔日他是天子近卫的昭宣使,万人逢迎。如今他已是陛下亲审的阶下囚,众友回避。

时起势落,世态炎凉,也不过如此。

人过东角楼,羽林卫脚步渐渐趋缓。周怀政得空回望了下生活多年的汴京皇宫。从今以后,这所宫闱已与他无关,皇命荣衰,后宫挣扎,都不再是他操心的事。

这样挺好。把身前万种浮名浅利,化作豪赌一桩,一死百了。黄泉路上他倒也落得个清白自在。只是遗憾功绩未成,此后朝政终将为刘后所挟。而他和寇相等人则要在兰台汗青上留个坏处。千年万年史册都会记载他叛臣之名,十代百世他都被人唾骂为乱臣贼子。

周怀政摇摇头,嘴角浮起自嘲苦笑。犹记得太子当年为郭家姑娘所激,一度沉迷书法。顽劣调皮时,他也曾写了几个字送他:“周家哥哥,斩,斩。”如今想来,太子他竟一语成谶。

想到此间,周怀政面色复杂地将视线长放于东宫。太子寝宫已离他甚远,他能看到的也不过就是东边的角楼罢了。这一眼过去,角楼廊柱后,快速闪过一袭耦色银绣的衣料,眨眼即逝。

周怀政愣了愣,脚下顿住:他一个将死之人,无权无势,何人会遥遥送他?

“快走!”

羽林卫呵斥的声音忽然响起。周怀政被身后侍卫大力推搡,一个跟头栽倒在地。起身后,他便被人拉扯着拖步向前。

一队羽林卫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宫门处。

“他走远了,你还要看吗?”

拐角廊柱下,舒窈探着腰,轻轻地转向身侧人。

她声音些微发颤。脸色泛白,绯红绣腰襦裙似挡不住初冬寒意。即使舒窈把自己紧缩在耦色斗篷中,也抵不过让人瑟瑟发抖的廊风。

被她问到的人恍若未闻,依旧身姿笔挺地站在原地,面容晦暗难辨。

舒窈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不着痕迹地走上前,立于进风口处。

身周凉意骤减,赵祯转眼看向舒窈,张了张嘴,神情很是别扭:几年不见,这丫头原先的机灵劲儿怎么全没了?她是傻子吗?没事逞什么强?站在风口处,真当他看不出来她自己正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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