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之中娱乐极少,除却平日课业进学,赵祯鲜有能在宫里与玩伴尽情玩耍的机会。舒窈这一来,赵祯立时变得活跃放松许多。两个孩子一道看画吃茶,玩了彩选格,斗了叶子牌,还一起下了场围棋,若非时间不允,赵祯恐要拉着舒窈去皇家校场看蹴鞠比赛了。
也亏女官姚映来得快,提早报舒窈,说夏氏和皇后娘娘告辞,正等着和她一道回府。赵祯这才作罢地刹住兴头,不甚情愿放人离开。
从汴京宫出来,舒窈和母亲上了马车。正月立春刚过,空气中尚弥漫着干燥凛冽的凉意,春寒细碎,路上行人呼吸间皆可见隐约的白气。
舒窈坐在马车中,怀抱银色手炉,有些闲适地倚靠在车壁上。
夏氏看了她一眼,眉宇间尽是温柔无奈。她的女儿自幼被家人娇纵惯了。当着人前,不消提醒,她就能摆出最端庄的闺秀做派;一到无人时,这丫头便大胆狂妄,再不拘束骨子里的闲散随意。瞧瞧这坐相,谁家娘子像她这般坐得身子绵软,肩背斜倚?
“阿瑶,坐正了。”
舒窈闻声抬眼,困惑地看了看夏氏,“怎么了,娘亲?”
夏氏肃正颜色,口气谆谆:“你这丫头,眼看着就要长大,怎么还跟个三岁小儿似的不知规矩?”
舒窈一怔回神,边咬唇面容悻悻地调整好姿势,边低声嘀咕道:“往日女儿不都是这样?也不见娘亲说教。”
“那是以前家人都看你年幼。以后可就不会了。”夏氏揉了揉女儿额发,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目光幽幽地看向车外。
舒窈不解地看着她,心头莫名生出一股奇怪的陌生感觉,似惶恐,似惊悸,又似飘飘渺渺的不安。
舒窈好笑地阖了阖眸子,手托银炉,头颈挺直地挨靠着夏氏。
夏氏蓦地出声,口吻淡淡,如烟如霞,“阿瑶,若有朝一日,娘为了你,要做下一件让你极不理解的事,你……会原谅娘吗?”
“娘在说什么?”舒窈错愕了下,微偏了头,腮际露出两朵浅浅的梨涡笑,娟丽眉宇间隐着一丝费解,一丝迷惑,“阿瑶有些听不明白。”
夏氏转过身,目光殷殷望定舒窈,忽而一笑,将她拥入怀抱,抬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后脑,“你说的对。阿瑶,你不需要明白。所有的一切,娘都会为你做好。”
“娘亲?”
舒窈蹙起眉,仰面望向夏氏。夏氏低头笑了笑,摸着她的掌心依旧暖如春阳。
舒窈感觉她的手臂正慢慢收拢,将她揽得紧密瓷实,仿似固如金汤,仿似风雨不透。
这样的举止,在舒窈印象中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娘亲,舒窈也从来没有见过。在她暖融的怀抱里,舒窈感觉她的目光一丝丝变得凌厉,变得锋锐,就像一把开了刃的匕首,寒光瑟瑟,意欲饮血。
舒窈身体突地一颤。
四下有些泛冷,低垂轻晃的香车绣帘就如一道铁幕隔绝了车外的旭阳高照。狭窄逼仄的车厢中,一丝凉意透过华美衣裙侵入舒窈心尖,让她一瞬惴惴,一瞬迷离。
车到府前,舒窈有些着急地跳脱母亲的怀抱,提着裙裾碎步小跑向中堂而去。
她着急向祖母请安,也着急着逃离心中弥漫的那股不安感。
中堂内,柴老封君正喝茶,见疼爱的小孙女急火火一头撞进来,不由放下茶盏,笑眯眯地嗔了舒窈一眼。
“慢点跑,别摔着。”
舒窈嘟起唇,两眼汪汪地看着祖母,挨挨蹭蹭靠到祖母榻边。
“囡囡这是怎么了?”柴老封君笑呵呵地伸出手,揉揉孙女的小脸,“不是说今天一早和你母亲入宫了吗?怎么这么不高兴?在宫里受欺负了?”
舒窈摇摇头,把脸埋在祖母衣料上,闷声闷气地说:“祖母,阿瑶想你了。”
柴老封君讶然失笑,点着孙女儿前额说道:“就你会哄祖母开心。这才多大功夫不见,你就想祖母了?说吧,是不是又闯了什么祸事?”
“才没有。”舒窈抬起身,抽抽鼻子满脸认真地说,“明明阿瑶是昨天见的祖母。一夜不见,亦如三秋。想祖母难道不该?”
柴氏被孙女俏皮话逗得展眉而笑,笑声里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虚弱和衰老。舒窈听得只觉心头一酸。
“祖母,您快些好起来吧。”
舒窈趴在柴氏身边,小手放在祖母膝头上,声音甜糯温软,“春天一到就是踏青时节了,等祖母好了,我们一起去城外踏青,好不好?”
“好,好。”
“还有齐社的蹴鞠。阿瑶给您讲得再多也不如您亲眼看到精彩。等您病痊愈了,咱们就能去包厢里看。”
柴氏愣了愣,点点头笑展双眉,用枯瘦的手指轻轻地抚上孙女稚嫩的小脸。
“傻丫头,祖母不盼着踏青,也不盼着看蹴鞠。只盼着,能在闭眼前看到你将来夫婿有个着落。”
舒窈身体一震,扭过头,以手扶腮,妙目双瞳忽闪忽闪。
“祖母不是有意将阿瑶许配给柴家的小表兄吗?”
柴氏很意外地怔了下,似完全没料到小孙女竟知道她的打算,也没料到小孙女儿这般坦荡赤诚,竟然毫不羞臊地说出来。
“傻囡囡,羞也不羞?”
嗔她一句,柴氏笑眯眯地弯起眼睛,对舒窈问话轻轻地颔了颔首,“你这丫头自小被我娇宠惯了,调皮顽劣,胆大得很。寻常人家哪里能容得住你?祖母年岁大,看得多了,也瞧出来柴家在朝廷仕途上不如寻常官宦,可累世富贵无忧。炎聪那孩子是你表兄,又敦厚老实。将来你聘于他,断不会吃亏受气。再说郑国公府门第特殊,当它的主母不必像那些官夫人,要为夫君儿孙的前程斡旋费神,倒是会省心许多。”
老封君话说得掏心掏肺,也不知孙女儿能听懂几分。
见舒窈若有所思,柴老封君一时欣慰地笑了笑。
她的孙女儿自幼长在她膝下,祖孙相处时间最多。她纵是知道世家女儿多联姻,也想着能护她一时是一时,能多许她一分自在便多许她一分自在。小丫头是个年少早慧,聪明伶俐的孩子,刚才的话,她就算没有全听明白,也至少是有几分入了心的。
柴老封君轻叹了一声,摸摸孙女的鬓发,正欲再说什么,就见她贴身伺候的冯嬷嬷端着托盘,恭恭敬敬到了二人跟前。
“老太君,该进药了。”冯嬷嬷声音有些沙哑,目光低垂,一错不错地看着药碗。
白细瓷碗如玉,内中浓黑的药汁轻轻晃动,像是一个被白云笼罩的幽黑深渊。
舒窈抬手取过药碗,用小勺轻轻地搅匀药汁,正要往自己口中送上一勺,尝尝冷热,就听身旁冯嬷嬷急声止道:“二娘子,药是放温后才端来的。请让老太君趁热喝。”
舒窈讪讪地放下勺子,捧着碗,微吐了吐粉嫩的小舌头,老老实实地将碗给了祖母。
柴氏接过后,很是泰然地将药汁一饮而尽。
“冯嬷嬷,还不快给祖母端茶?”
见冯嬷嬷有些呆愣,柴老封君已将空碗搁回托盘,她还一动不动地站在榻边,舒窈不由出声提醒。
冯嬷嬷恍然回神,手忙脚乱地扑到桌案旁,倒了清茶捧给柴老封君:“老太君,请用茶。”
柴老封君哭笑不得地望着自己贴身侍从,“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跟失了章法一样?”
冯嬷嬷低下头,眼睛盯着自己鞋子,声音带出一丝哽咽。
“回老太君的话,奴婢……奴婢的干女儿昨日病倒,奴婢今天得到消息,一时恍惚,懈怠了,还请老太君恕罪。”
“我当是什么事?”柴老太君轻轻地挥挥手,“不碍的。家里有事,你就告假几天,回去照顾照顾。等孩子好转了,你再回来。”
“老太君……”冯嬷嬷脸色发白地望着柴老封君,欲言又止。
“去吧。我这里不用操心。”
冯嬷嬷低低地应了声是,缓缓退出门去。
“嬷嬷今天好生奇怪。”舒窈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摇摇头,低声咕哝了句。
“这有甚奇怪?”柴老封君笑摸着孙女儿的小脑瓜,“孩子病了,为人母者自然着急担忧,做事恍惚也在情理之中。”
舒窈仰起脸,光洁如瓷的面上闪过一丝疑虑,“是吗?”
柴老封君笑着,笃定地点了点头。舒窈抿嘴想了想,终于还是嚅嗫一声,不再纠缠。
晚些时候,舒窈从中堂祖母处离开,去到自己书房跟先生进学。
她现在的先生是位举子,从滁州来到京城,本为准备春闱大比。有道是京城居,大不易。京城开支用度不比在地方简省,有不少举子为生活计,会入豪门大家做西席,以省川资。她的先生便是其中之一。
朱先生来郭府已有大半年,平日里除了教舒窈识字绘画、琴棋技法,偶尔也会教习策论明经。不过后者多半是他自己作策论时,顺带给学生夹私传授,并不敢明目张胆。
舒窈也清楚自己先生的难处,所以尽管她喜欢听先生讲经义策论,却从来不曾主动要求过。这日下午,朱先生心情甚好,开堂即给她讲贾谊的《治安策》,可讲到中途却发现素日里对此很有兴趣的学生今天却格外惫懒。
面对一届女学生,朱先生不好多说什么。见舒窈兴致不高,他便草草了结了课程。
“先生,学生有一事不明,欲请教先生。”见朱先生在收拾书卷,准备讲些其他,舒窈不由回过神来,脆声询问。
“女学生有话,但讲无妨。”
“‘子曰:肉不方不食,席不正不坐’是讲君子持身周正。那学生敢问,若要肉块割得方正,所割剩余的肉屑,君子吃是不吃?”
朱先生一愣,一时竟无言以对。
舒窈眉目弯弯地笑了笑,直身站起,走到他面前。
小女孩儿的眼睛很亮,澈似清泉,灵动明透,还闪着细细密密的狡黠之光,活像是只捉弄到了猎人的小狐狸。
“先生,学生今天心绪烦乱不安,冒犯之处还请先生见谅。”
“也罢。”朱先生轻叹了口气,“既然女学生无心,今日课业就到这里吧。你回去好好休息。”
舒窈听后赶忙对先生福身一礼,告辞离开。
回到院子,舒窈躺在床上,却无论如何也安眠不了。
也不知是为什么,自由皇宫出来,她的心头就像是被系了一条绳索,提在嗓子眼处,来回荡啊荡的,始终不得踏实。
她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双成见她在榻上辗转,还当自家娘子是在为明日和九公子一起去会客而兴奋不已,不禁笑颜宽慰道:“娘子莫不是想到明天之事,在心慌难眠?”
舒窈扭头嗔了她一眼,没答是,也没应否。
双成胆大,见她如此也不怕她,只笑嘻嘻道:“娘子不必心忧,左右有九公子在呢。若是您对要见的人不喜,九公子也会替您打发了。”
许是因为双成提到了自家九哥,舒窈一下子觉得安稳许多。她合上眼睛,侧身向内,低低交代声:“我歇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记得唤醒我。”
双成脆脆应了,和玉娘一道在卧房外守着。
舒窈迷迷糊糊,恍惚间似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又出现了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梦里的她在海边一所攀着青藤的漂亮房子里,怀抱着和踏雪长相相仿的狸奴,正慵懒地晒着太阳。
在她的膝头摊放着一本装帧精美的图书,似乎是一本历代后妃图志。翻开的一页在讲仁宗元后郭氏,说她因势立后,说她伤帝被废,说她死后复封。红颜跌宕,了了几百字终结,竟让梦中的她看得唏嘘不已。
昔日千般好,如今都是错。容颜娇美的深宫女子,得过了圣眷又落了悲寂下场,无外是因两件事:一为情爱,二为利益。
千百年史书绵亘,能逃出这两者的寥寥无几。郭氏不过是芸芸之一罢了。
话虽如此,不过酣梦中的舒窈却如过了百年一般漫长。
梦中所历场景让她身心俱恐,一种惶惶无依感自四面八方涌来,如绵密交织的网,带着尖锐锋利的刺,将她兜头覆盖其中。让她逃不脱,喊不出,只觉胸口憋闷,呼吸急促,下一刻,仿似就要被扑杀当场。
“啊!”
舒窈蓦地自榻上坐起,喘息紊乱,额上俱是细细密密的汗珠儿。
听到动静的玉娘和姆妈赶紧来到她榻前,掀开帷帐,目露关切地望着她。
“怎么了,二娘子?可是又魇着了?”
姆妈着急地挨坐在榻边,伸出一条胳膊,小心翼翼地揽住舒窈。
小主子从很小很小就经常被梦魇着。家人也曾请过镇邪驱魔的高僧来做法事,得到的效果却不大。后来大相国寺的主持说此乃稚儿早慧,不必担忧,才算勉强作罢。
从小到大,这么些年过来,每每看到小姑娘惊梦醒转,下人多习以为常,只姆妈心里仍颇觉难过。
见舒窈像是没听到她的呼唤声,姆妈不禁探过胳膊,一下下给舒窈顺着后背,低语喃喃地安抚着她。
好大一会儿,舒窈才自失神醒转,目光仍盯着衾被,声音略哑:“我没事了,姆妈。”
姆妈暗松口气,将早已备好一碗温热杏仁茶端给舒窈。
“娘子才睡了两刻钟,可还要再歇会儿?”
舒窈摇摇头,手捧着杏仁茶碗正要饮下,就听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吵杂,紧接着双成便慌慌张张跌了进来。
“何事惊慌?”
“娘子。”双成面色苍白,声音发抖,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娘子,不好了。老封君……老封君她……薨逝了。”
“啪嚓”一声。
均窑细瓷应声而碎,乳白汁液四下迸溅,一滴滴如冬日寒霜,渐次弥漫在舒窈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