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何时说……”
话出一半,赵祯突然顿住,扭过脸故作平淡吞下了所有言语。
他刚刚发现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在没有认识舒窈以前,赵祯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合格的储君,端方仁厚,温雅宽和。是父皇母后面前的好儿子,是文武百官眼里的好太子。可自打认识她以后,他身上那些不为人察的性情像被春雨滋润了的小笋子一样,突突突止不住地往外拱尖。
与她相处,反正已经被见识了最恶劣幼稚的一面,他干脆也不必端着完美储君的架子,跟她打各种官腔。
和所有同龄小郎君一样,被规矩谏言约束久了的性情一旦被释放,赵祯内心的好恶爱憎会一股脑全涌出来。跟还看得顺眼的小丫头斗嘴闹气,呛声吵架,并时不时欺负她一把,这种事原本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现在他竟做得自然之极。也是奇哉怪哉。
赵祯心绪苦恼地皱了皱眉,一低头,正见舒窈面带探究地望他。
“你看我作甚?”
“不是你说要在上元节逛御街夜市吗?现在人都下来,就只是停在这里?”
赵祯噎了下,心里头有些委屈又有些懊丧。
多日不见,再照面,她对他不提寒暄招呼不说,反而想着尽快完成“皇命”好离他远点。这般倍加疏离,他是哪里惹到她了吗?
“不劳你说。”赵祯甩甩袖子,下颔轻抬,“我这就前往。”
话落,他径直大步向前,才走一阵,又莫名停驻脚,装作看灯的样子若无其事地等在原地。
太子爷现在还没有成长成多年后那个在前朝后宫春风化雨,游刃有余的君王。对身旁人的照拂自然还做不到润物无声。就是这样细致温润的体贴藏在别扭表层下时,也显得拧巴又可爱。
舒窈作怪地鼓了下腮帮,冲赵祯背影偷偷做了个鬼脸才拍拍袖子,没事儿人一样跟上前去。
有展演的御街很热闹,原本售卖饰玩泥塑食点的摊位旁多出了彩灯博戏摊位。加之这日青年男女幽会不受到管束,主街各处都呈现游人如织,摩肩接踵的景象。
在拥挤的人潮中想要尽兴游览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赵祯开始还因之前别扭距离舒窈五六尺的开外。后来人潮一涌,护卫们为防意外向中间靠拢,两个孩子自然也跟着接近了不少。许是紧张兴奋,又许是心怀担忧,反正等他们站稳在一个花灯摊前,准备猜灯谜时,太子的一角衣袖已经被郭二娘子捉在手里。而太子则毫无介意,犹不放心地叮嘱人:“你跟紧些,别被冲散了。”
瞧,这变脸的功力也是随心所欲得很。嫌弃人家的是太子爷,怕人家走丢的还是他太子爷。也幸而郭小娘子是个识时务的精明丫头,天生知道什么时机该做什么事。若是换上个倔驴脾气的跟着,这会儿指不定怎么赌着气跟太子两人闹乱子呢。
护卫们暗自庆幸着郭家女儿的听话乖巧,赵祯倒盯着花灯诘问舒窈:“元旦宫宴,我怎么没看到你?”
“元旦宫宴是皇后娘娘设来款待诸命妇的。我去做什么?”
“可是别家小娘子也有不少是跟着母亲赴宴。你要是那天随母亲……”
“她们是她们,我是我。”舒窈莫名其妙扫一眼赵祯,将摊前毛笔塞到他手中,“别愣着,快,赶紧猜。猜对了灯谜,就可以把这个彩灯带回家了。”
赵祯捏着笔哭笑不得,“你想要为什么不自己猜?”
“我够不着啊。”舒窈试着踮起脚,边说边冲赵祯可怜兮兮地眨了眨眼睛。
她眼睛生得很美,弧度柔和,眼尾狭长,一双眸子闪着机灵精怪的光,就像是倒映了无数花灯的平湖秋水,分外澈明。
这样的眼睛带着丝讨好和渴盼地望向一个人时,被望的人一定很难拒绝她的要求。
赵祯也不例外。
在她目光中,他小小男子汉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有人实在太懂得如何利用自己优势,哪怕之前不愿,现在他也仍毫不犹豫应了她,下笔写出谜底。
“小郎君,别着急,慢慢想。只有一次机会,想好了再做答。”
赵祯抬眉看眼摊贩,满不在意地笑了笑。
他自开蒙来,天子为他安排的先生皆当世的文豪大家。纵然学未有成,猜个小小灯谜对他来说还是不在话下。
“拿去吧。”
摊贩接过答案,有些遗憾地耸耸肩,自横杆取下来彩灯,打算递给赵祯。
赵祯没接,反凑近舒窈,面上带出一种混合着顽皮、欣喜和揶揄的神色,低声故意道:“我不要它,不好看。”
舒窈偏头瞧瞧,径直上前接过,回望着赵祯,腮边露出两朵甜丝丝的梨涡笑。。
“我又没说送你。”赵祯被看得面皮僵怔,一时错愕地兀自强辩。
舒窈挑眉抿唇,漂亮美好的凤眼对他轻飘飘地忽闪两下。
赵祯将视线瞥向他处,摸摸鼻梁闷声闷气问,“还有看中又够不着的灯吗?”
“猕猴抱月那盏也想要,不过我自己可以写。”说完她就跑到灯条下,仰面试探下高度,冲赵祯喊,“小哥哥,快把笔拿来。”
赵祯皱眉,边将毛笔给她边不放心地问:“你能碰得着吗?小心点儿,不行还是我来吧。”
舒窈摆摆手,眯眼瞧着谜面,思索片刻,踮起脚在垂幅上毫不犹豫落笔成字。
她是个好强好胜的倔强丫头,别看容貌娇嫩甜美,跟玉砌的娃娃似得,心气可是高着,只要自己能办到的事,她绝不假手他人。便是出门在外,左右无自家侍从,她仍旧不改此性。
猕猴抱月的灯盏被她看中,自然她要自己争取到手。
教导她的先生虽不如赵祯的太傅学识渊博,不郭舒窈精灵聪慧,一点就透。区区一个灯谜对她来说轻而易举。
见摊贩看过答案,将猕猴抱月转递舒窈,赵祯不由挑了挑长眉,灿若星子的眼中闪过一丝光彩:“都说是陪我逛御街。为何现在两枚彩灯皆是你之所选?”
舒窈好整以暇地抱着她的猕猴抱月,微微眯缝起眼睛,像只餍足的小狐狸,“是你自己不想选,可怪不得我。”
赵祯脸色沉了沉。
舒窈却笑勾起唇角,冲赵祯好脾气地晃晃灯杆,“这就不开心了?今天是上元节,好玩的多着呢。不如我们去旁处瞧瞧,看有没有你喜欢的。”
话罢,她就将灯塞到赵祯掌心,不等赵祯反应就拉着他往一旁御廊走。
赵祯是头一回在上元日出游,开始被舒窈拉扯他还端着身份,有些放不开手脚。后来见人来人往,无人识破自己,他这太子爷也就真释放了小儿天性:他看什么都带着三分新鲜,灯谜要去猜一猜,博戏要去赌一赌,就连乐棚展演的滑稽戏他都忍不住凑过去看看。
走到后来,他还精神饱满,舒窈却实在没了力气。见他对廊下斗茶跃跃欲试,舒窈眼睛一眨,干脆耍赖地蹲靠在道中栅栏边,死活不肯起来。
“你怎么了?”赵祯被她拽了个踉跄,回身看她不动,不由疑惑地凑了过来,“是崴脚了?”
舒窈仰面托腮,指指自己身旁一溜儿护卫。这些皇家禁军中的精锐侍从如今像老妈子一样,各个人手里都拿了不少东西,有花灯、有泥人、有彩塑、有叶子牌。全部都是刚才他们俩人玩过看过的。
“你弄这么些东西,能拿回去吗?”
赵祯愣了愣,以指作扣,轻轻敲了敲掌心,面带为难:“母……亲肯定是不许这些东西进家门的。要不这样,等会儿把它们都送你府上去。哪天我想玩,出宫时候再去找你要?”
舒窈睨他一眼:“天下哪有你想送就送,想拿就拿的美事儿?我小气着呢,进了我家大门就是我的东西。你要拿,需得经我同意才好。”
赵祯被她毫不买账地话呛得微微错愕,迟疑了下,商量道:“既如此,那……那这些全送于你,怎么样?”
舒窈扭头看了看侍卫手中东西,小大人般咕哝了句“真败家呀”,随后她就蹲在地上,摸索着袖袋,掏出一枚吉祥坠来随手丢给赵祯。
坠子镶着茜素红色的鸽血石,以红丝做璎珞,金线为流苏,看着鲜艳明丽,很是大方。
“我不白要你东西。这个算回礼。小哥哥,看在我没贪你便宜的份儿上,你能不能歇上片刻?”
赵祯一怔,睁大眼睛失笑地望向舒窈。
敢情这丫头累了呀?那陪她歇会儿也无妨。
赵祯手捏着吉祥坠子,面色有些古怪:普天之下,估计没人有胆子拿个吉祥坠,就敢漫不经心地跟储君讨价还价吧?
偏她就胆大得很。
以他天潢贵胄的身份,自小见过的稀世珍宝数以千计。那些东西被呈到他面前时无一不是包裹精美,郑而重之。哪里像她似的,对他信手一塞,草草了事的。
她也太敷衍他了。可奇怪的是,他不觉得她的举止孟浪犯上,反而还生了几分悦然,几分亲近。
或许朋友间相处就当如此?毫不功利,平常以待者方为友人。
汴京城没有宵禁,上元节的灯会也是彻夜通明,直到正月十九日才散。舒窈和赵祯自然不能在外逗留太久,在歇息过后,周怀政就很见机地提醒赵祯时辰到了,该回宫去。
赵祯黯然不舍地沉默了片刻,还是对舒窈挥挥手,起身告辞了。周怀政一面带人随太子回宫,一面嘱咐几个侍从将郭二娘子送回樊楼她母亲处。
侍从们捧着几盏花灯和各种小玩意儿到了樊楼,夏氏得闻后慌忙迎出。见女儿身后乃宫中近卫相随,一瞬间想到许多。
“阿瑶,你是……你是和谁一道玩耍呢?”
舒窈不做声,默默地指了指上头。
夏氏眼中光彩一闪,不动声色地问:“囡囡可是见到了官家?”
舒窈点点头:“见到了。爹爹还被官家留在宣德楼看大演呢。”
夏氏无奈地笑叹了句:“就知道你爹爹他带你出去定是要看《壶公》的。不成想他竟是带你跑宣德楼去看了。”
“爹爹本想在三哥茶肆看看就好。之所以去宣德楼,是遵从官家的意思。”
夏氏笑抚了抚舒窈的额发,着人与近卫们道谢交接后,带着女儿先回了府邸。
玩了一晚上,舒窈早就乏累无比,才登上回家的车驾,她就软靠在母亲怀里昏昏欲睡了。夏氏笑嗔着点了点她脑门,将她温柔地拢在臂弯间,一下下轻拍着她的后背。
“娘亲,你在想什么?”
半睡半醒里,舒窈目光睁开一条缝隙,见母亲抱着她正面含怔忡神游天外,不由迷糊糊问了出来。
夏氏恍然回神,低头望向女儿,目光依依地柔声道:“没什么。阿瑶,快睡吧。”
舒窈轻轻嚅嗫了声,转转脸在母亲怀里寻了个舒适姿势,重新坠入酣甜。
夏氏用面颊轻轻地蹭了蹭女儿稚嫩的小脸,神色慈爱温蔼。
小丫头在她怀中就像一只展露开了柔软肚腹的小兽,收敛爪牙,没有一丝戒惧,没有一丝防备,这么乖顺安然,沉沉入梦。而她被她偎依,被她濡慕,被她信任,就像所有爱护小兽的母兽一般。
没有人可以在一匹母兽眼前做出伤害她孩子的事情。任何人都不可以。
夏氏目光晦暗地眯了眯眼,远山黛眉如松涛凝聚,唇间吐字轻微却无比坚定:“乖囡囡,你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娘会给你铺最长最阔的路。谁都不能阻止。谁都不能。”
车驾到府门时,夏氏先将女儿交给她的奶娘,自己则被恭候在一侧的福嬷嬷小心翼翼地搀扶下车。
见她的目光一直紧紧追着舒窈的奶娘,福嬷嬷赶紧对舒窈院里的几个丫鬟道:“在门口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去伺候二娘子?”
小丫鬟们诺诺乖觉,提着裙裾快步跟上奶娘。
“这些丫头将来都是阿瑶的人,嬷嬷,何必吓她们?”夏氏淡淡瞥了一眼福嬷嬷,对她适才所为并无责备。
福嬷嬷低下头,半晌方回答:“老婢是心疼娘子。娘子的苦楚,这阖府上下只有老婢最明白。二娘子是您的心头宝。断不能有一丝差池。”
夏氏垂下眼,目光凛冽,如刀锋锐利,径直堪破福嬷嬷心思。
“是不是金城来信了?”
福嬷嬷蓦地一僵,良久才点点头,声音低至尘埃,身形岣嵝,苍凉道:“金城那边反对郭府与郑国公府联姻之事。二太爷在给老太君书信中详陈风险利害。被老太君一口否决。他派人给娘子传来口信,说:郭氏前程命运尽付贤侄媳之手,望贤侄媳不惜一切代价,阻绝郭柴婚姻之亲。”
夏氏听罢脚步顿止,闭目翕唇,嗤笑暗讽道:“又是前程命运,又是郭氏荣耀。他们叔嫂分歧相争,却要拿我阿瑶做筹。这世上哪有这般毫无道理的事情?”
“娘子……”福嬷嬷声藏畏惧地望向夏氏,恭声请示,“娘子的意思是?”
夏氏冷冷地眯起眼睛,清秀修长的手指状似无意搭在道旁的一丛干支腊梅上。
“咔嚓”一下,腊梅枝桠应声折断。
“枯枝病梅,当断即断。不然,死的就是这一整株梅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