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宸若不是一箭穿喉,也不会伤了嗓子,定是在他被拼命救回来之后,喉咙受损,不易再开口发话的。究竟是怎样医术高超的人,把他从地狱里救活了?究竟是受了多大的痛苦与折磨,才恢复成了如今这副样子?
在他“战死”的这一年……这两年里,他是如何过来的?他去了何方,如何从疆场死里逃生的,齐煜说的究竟是真是假,如果是假那他的原因何在?为何苏宸会在一伙商队中,他被他们钳制了吗,还是被他们所相助了?他来此的目的是什么,为了……寻找自己?
那他的名字、姓氏,也都改了?
接二连三的疑惑涌上心头,不停充斥在她胸口,她想知道答案,她太想知道答案了!她比谁都着急,比谁都期盼,比谁都担忧……
可是,一想到今日的情景,她便由高空跌到了低谷,心情瞬间一落千丈。——如今的她,风月阁神秘叵测的花魁,名动都城的相思姑娘,半个时辰前,还在万人瞩目的高台上挥汗跳舞……
再往前想,一年以前,凉禹王宫中的濯心殿内,她不请自来,上了他的王兄苏敖的龙床……
一个以媚笑示人、以妖艳起舞的风月场之人,如今已是残花败柳,渐染风尘。她,如何有颜面见他?如何配得上他?
司袖再次回来时,她看都不看那纸上写了什么,提趣÷阁在另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示意司袖誊抄上去。
司袖略有不解,不禁扭头看她,只见其脸上一派冷意,初来时的那朵酡红和紧张也不见了,眸色如雪,融在黑瞳那摄人的冰寒中。
司袖接过纸来,只见上书一行娟秀小楷:妾身有不适,请君勿怨,妾愿以宛都名曲《醉相思》献与公子,倘来日有时,必当再会公子于牡丹厅中,以谢今日侍奉不周之罪。
“这……”见她欲下逐客令,司袖犹豫地看了她一眼。
“你去吧,他不会为难你的。”唐谷溪低垂着头,清冷的目光锁在地上,淡淡道。
司袖只好微拧着眉头,咬唇提趣÷阁,匆匆书完后,带过去了。
对面良久没有动静,她的心高高悬起,难言的情绪堵满了胸口,又是酸涩又是不忍又是悔恨又是叹惋,一时间竟是心乱如麻,五味杂陈。
可是,不管怎样,这件事情本身,就已是天大的好事了……不是么?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苏宸,他没有死,尽管嗓音大变,身份不再,可他没有死,他还活着,活生生坐在自己对面!他隐姓埋名,归于平流,他安然富足,风平浪静……这已让她足够安心,几乎做梦都能笑醒了!
所以,她不伤心。
这是好事,这是好事,一遍遍对自己说着……不拖累他,不和他相认,把他的试探和推测一网打尽,让他失望而归。只要能在他心里保住“她原来的样子”,她便已知足。
不能让他知道他的小溪,已变得这样不堪,这样自甘堕落、沦落风尘……
目光无意间划过那张纸笺,心下一动,本已不想再去看,可偏巧在此时,窗外微风拂过,撩动了一边的纸角。
整张信笺微微翻动才,竟躺在了她的面前。黑字朝上,背面朝下。
“今生今世,永不相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如金戈铁马般撞入她的视线。
今生今世,永不相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当年在凉禹王宫的御花园,若萱的笑声渐渐远去后,她突生满腔伤感,伏在他膝前说了这么一番话……
他仍记得,他竟写出!这不彻彻底底说明——她的掩饰毫不顶用?他并未在试探和推测,他在肯定,他在台下时就早已肯定!
或许,正是在自己跌倒之时……
“姑娘。”司袖来了,并未拿着信笺,而是冲她点点头。
她稍稍收敛心绪,起身走到一处琴台后,调整气息,玉手轻抬,缓缓落在了琴弦上。
弦上有淡淡的凉意,从指尖传到了心底。
无比哀婉的琴音响起,犹如人静寂寥的夜里,连绵不绝的雨水拍打竹叶之声,秋风萧瑟,吹乱竹帘,满地秋叶残红随风翻卷,月为云掩,寒蝉凄切,一夜更比一夜凉……
醉相思,醉相思……
经年累月,最是天涯相思可彻骨。恍如隔世,却是咫尺眼前不忍见。
一滴滴泪顺着她的清眸流下,无知无觉,打在琴弦上,又被拨动的琴弦弹了出去,瞬间破碎分裂。
立在一旁的司袖柳眉微蹙,朱唇紧紧抿着,眼底尽是一派悲哀。
锦屏珠帘的另一侧,慕名而来的公子正襟危坐。
面对着几重珠帘外,近在眼前的心上人,他压住胸中强烈得欲要迸发而出的思念,身子因克制而微微发麻,因他不敢动,生怕自己一动,便会奋不顾身地冲过去,穿过重重珠帘站在她面前……
那字,不是她的,他知道。
年轻人叹了一口气,坚毅俊朗的脸上隐隐波动,线条清晰的唇角,漆黑如玉的瞳孔,微微发红的眼角,带着一丝往日战场上风沙摧残过后的粗糙与硬气,听着愈渐哀伤激荡的琴曲,他端起一盏酒来,仰头入喉。
彼时也顾不得大夫的嘱托,喉中纵然痛若火烧,也敌不过心里的煎熬……
……
廊外闹声依旧,牡丹厅西阁的房门打开,他从里面走了出来,脸上无一丝情绪,温润如玉的样子,让候在外面已久的朱妈妈松了口气。
“怎么样,公子,我们相思姑娘还不错吧?”她一边说着,一边跟在年轻人身边。这时,司袖也从东阁出来,年轻人稍稍一怔,停下了步子。
朱妈妈也赶忙停下,脸上生出一丝疑惑,瞥了一眼司袖,心里纳闷为何一个在西阁一个在东阁……
司袖见他,微微一笑,低身施礼。
年轻人竟也一笑,点头为礼。
朱妈妈心里又松了一口气……
“公子此番就要走了?”
“嗯。”
“今日多有照顾不周,姑娘让我出来……”
“没有。”他摇头,面若春风,“为我带话,告诉你家姑娘,说她琴技绝佳,是郑某此生听过最好听的曲子,倘若下次再临宛都,必还要听君一曲。”
“蒙公子夸赞,我必带到。”司袖点头微笑。
“今日行程匆忙,不便多留,告辞。”他自始至终对着司袖说,态度极为谦逊温和,丝毫不像是对一个陌生青楼女子在说话,而对朱妈妈的态度,明显冷淡多了。
拱手为礼后,便转身下楼。
木梯上响起“咚咚”的脚步声,朱妈妈和他一道走了下去。
牡丹厅内,唐谷溪靠在东阁门上,听着外面渐渐远去的声音,内心像是被什么撕扯着,胸脯一起一伏,不安的躁动逼着她要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