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赞为祝臣舟找来的心理医生又一次被驱逐出去,办公室里传来极其恐怖的摔碎东西的声音,庞赞正在送医生到电梯,他们听到声音后同时回头看去,那扇门虚掩着,里面的杀气从门缝逼射流泻出来,医生无奈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操着一口带着英式腔调格外不顺畅的中文说,“他已经到了心理癌症的晚期,再不治疗后果很严重。”
庞赞也吓了一跳,“这么严重吗,最大的后果是什么?”
“没有后果,他会活得很不快乐,很压抑,到最后不会笑。”
庞赞听到他这样说,原本的担忧又消失了,祝臣舟原本也不怎么会笑,他的笑容不达眼底,不够真实,永远都蒙着一层白纱,他最纯真美好的笑容都伴随吕慈的去世而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遇见沈筝,那个当时还为人妻的女子,庞赞才终于在他脸上看到了阔别已久的表情,那是生动的,是神采张扬的,是充满了在感情里征服而不是占有欲.望的。
庞赞以为他会为此妥协,放掉一些他始终很看重的东西,可祝臣舟到底是残忍和冷漠的,他没有。
这样的结果令他迷茫而仓皇。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错算了哪一步,为什么会走到今天,为什么没有按照他既定的规划发展。
因为对方是沈筝,而不是那千千万万为谎言迷失为欲.望打倒的女人,她要的太单一,也太清晰,由不得半分糊弄。
沈筝离开后,祝臣舟的面孔更加难以寻觅到笑容,他脸上只有一副表情,冷冰冰而无比平静,或者是冷笑,是让人看了更觉心疼的假笑。
庞赞觉得祝臣舟真的死了。
哀莫大于心死。
他死于自己的狂妄内,死于自己固执认为能够掌控一切,不会有谁脱离他的设计,更死于沈筝的决然。
庞赞送走了心理医生,他重新回到办公室,他一边将门关上,一边看着办公桌后忙碌的祝臣舟,地上到处都是狼藉,庞赞捏着眉心微微叹息,这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气还是被祝臣舟捕捉到,他将签字笔猛地朝桌上一掷,笔帽和笔身分裂开来,碎成了两截,庞赞立刻睁开眼挺直脊背,祝臣舟手搭在膝上看他冷笑,“我需要医生吗,我有吩咐你做这种荒谬的决定吗。”
庞赞抬起头看了看祝臣舟,他明显瘦了许多,他再没有回过那栋别墅,他不再出席任何活动,从茶坊离开后,沈筝两个字成了他的禁忌,一份无法承载的重量,没人敢提,没人能提,也没人忍心提。
庞赞说,“我只希望您可以熬过去,事情发生了,我们都无可奈何。”
祝臣舟冷笑了一声,“熬什么。”
“这段艰难的时光,您要接受沈…”
庞赞话没有说完,他忽然觉得头皮发寒,他下意识抬头去看,祝臣舟眼神冰冷恐怖到他有些胆颤的程度,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住口沉默。
没有一道疤在岁月打磨下不平滑,唯独祝臣舟这道伤,怎样都弥合不了。
泗水街碍于近来风声很紧的缘故,用两个月时间进行了内部整顿,蒋升平虽然不在海城,但他派了不少心腹驻扎在泗水街,以防止任何人趁人之危将地盘掠夺,说白了还是提防祝臣舟,除了他根本不会有人敢和蒋升平正面交战,去觊觎他的东西。
泗水街最繁华的一条短巷叫春风港,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地理位置极其特殊,位于整个海城的最南端,巷子很宽,但也很窄,俯瞰像一个直筒,它被称作南省的赤道,海城不管多么冷,这里的花都不会凋零,它冬季的平均温度要比海城高出许多,许多人都说它很神奇,是被佛灵庇佑的风水宝地,海城政府看重它的传说,打算加以利用,修建寺庙佛堂,想必慕名而来的香客一定络绎不绝。不过这块地盘属于蒋升平的,他不点头,任何人也不能强制动迁,但实际上泗水街属于他,春风港却不是,它独立分割出泗水街,一个单独的存在,可是距离太近,在地图上被划分到泗水街道的一块。
春风港这块宝地祝臣舟也渴求已久,但他始终探听不到幕后老板到底是谁,直到庞赞收到一份来自春风港的邀请函,祝臣舟才知道薛竹文竟然早就把手伸到了海城,并且隐瞒得如此密不透风。
祝臣舟原本不打算去,他现在抗拒一切场合,他喜欢绝对的安静,没有一丝声音是最好的。
可庞赞没有像他那样因为失去一个女人而不清醒,他直截了当控诉祝臣舟的不理智,“巨文的发展不进不退,这样下去本身就是一种退步,您不再应酬,不再发展更多的同僚,我们只依靠老客户是没有更伟大前景的,也许您会认为,巨文不需要和任何人同盟,我们自己足够杀出一条血路,这几年不都是如此吗,但之前您是不屑,因为海城您是唯一选择,所有小树都渴望依附在您的荫庇下乘凉,但现在海城的选择有三个,有建设了分厂的宏扬,有野心勃勃的薛竹文,三股势力总有一个占据上风一个占据下风,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宏扬乐见其成,您也愿意被别人抢夺先机吗。因为一个女人,您已经消磨了斗志,但这是您一手造成。抱歉祝总,我不是故意挖您的伤疤,路是您自己走的,您没有理由自甘堕落,沈小姐的死是对您的绝望,对现实的反叛,对她一种最好的解脱,她没有儿子没有丈夫,更没有事业和未来,如果活在黑暗里饱受折磨,死去迎接另一个世界的光明对她而言是最美好的结果。”
祝臣舟脸埋在掌心,庞赞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肩膀并未颤抖,非常平静。
“但是没有另一个世界,那是谎言。”
庞赞说,“她相信有就够了。难道这个现实世界活得这么凄惨,梦幻里的世界也不给她一丝希望吗。”
祝臣舟彻底沉默,他似乎睡着了,连呼吸声都没有。
庞赞将西装披在他背上,他脚步极轻走到门口,在他迈步离开之前,他回头看了看仍旧一动不动的祝臣舟,他叹口气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提及沈小姐。她走得干脆,希望祝总也放得干脆。”
祝臣舟在办公室静坐了一天,庞赞备好车再一次进去时,他已经穿了西装正要推门出来,两个人在门口碰上,庞赞看到他眼底带了一丝猩红,似乎是熬了太久的疲惫。
他将早就准备好的冷毛巾递给他,祝臣舟捂住额头走出办公室,庞赞将车门打开,护送他进入,车一路驶向泗水街。
泗水街有一段年头了,祝臣舟刚刚经营巨文起步时,宏扬蒋华东去世,蒋升平接管公司第一件事便是将泗水街完全握于自己一手掌控,他眼光并不比蒋华东差,只是没有赶上他那个群雄逐鹿肆意横行的好时代,但他头脑精明,也有极深城府,他一眼洞悉泗水街隐藏的巨大利润和发展,为了转移瞩目分割势力,他和祝臣舟达成结盟,各自分管一部分,将泗水街在短短几年内做到海城独霸,南省龙头。
巨大成功使他们同时松懈,没有留意到悄然兴起的春风港,它以一个势如破竹的姿态借助泗水街的名望也成为了海城所有人心中的花巷,甚至某些消费比泗水街还要更高,庞赞的调查分析后,预估薛竹文以春风港为基地至少牟取暴利多达数亿。相当于他一个毒品工长不计成本两三年的收入,难怪薛竹文将自己全部精力都投放在海城,甚至不顾祝臣舟和蒋升平这两个劲敌,他在这边吃到的甜头,是州县远不能满足他的。
祝臣舟到达约定包房时,薛竹文已经左拥右抱在等候他,茶几上摆放一箱价格不菲的欧洲名酒,灯光调得非常昏暗,暧.昧奢靡的气息令人恍惚。
薛竹文起身春风满面和他握手招呼,丝毫看不出任何破绽和杀气,两人寒暄坐下后,薛竹文拍了拍坐在旁边一名蓝裙女孩,指了指祝臣舟说,“祝总,你听过吗。”
女孩有几分羞涩笑说,“当然听过,海城无人不知祝总大名,我也是仰慕很久,今天才有机会见。”
“不对吧。”薛竹文伸手用指尖捻着她一缕发丝,“祝总常到泗水街来,这么近的距离你都没见到吗。”
“远远一眼,杂志新闻也常见,可没有这样清晰,能感受到祝总令人畏惧的气场和风度。”
薛竹文哈哈大笑,他拍了拍女孩屁股,让她坐到祝臣舟身边,女孩害羞犹豫了两秒,在看到祝臣舟并没有出声拒绝时,她起身非常大方坐在他旁边。
这女孩穿着打扮和其他女孩不同,看上去更加优雅一些,少了几分风尘气,庞赞立刻便认出她来,他附耳对祝臣舟说了几句,后者不着痕迹点点头。
这是春风港的招牌柱子,名叫梁七艳,又称春风七艳,她的身价甚至比泗水街的四大名妓还要更高出一些,海城达官显贵无一例外不曾光顾她,但她非常善于拿捏火候,宁可冷得过分,也绝不热得为自己找事,春风港轰动全城被警方突围扫黄那一次也是因为她,场子为她专门举办了一次竞标,才进行到一半,便被警方破门而入,最后也不了了之,可见薛竹文本身道行还是非常高深莫测。
祝臣舟和薛竹文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他本身意兴阑珊,对七艳各种游戏提议也提不起兴趣,到最后包房内薛竹文那一边打得不亦乐乎,他和七艳却冷静得像是冰天雪地。
庞赞考虑七艳和薛竹文是否有什么关系,不好冷落得太彻底,他对极为尴尬的七艳略带歉意说,“我们祝总性格冷淡,对谁都如此,梁小姐不必挂怀。”
七艳笑着摇头,“没有,哪里的话,来者既是客,能侍奉祝总是我荣幸。”
薛竹文在女人为自己倒酒的空隙他推开一颗花枝招展的脑袋,朝祝臣舟问,“祝总的华甫赌场怎么倒手了?赚那么多祝总也舍得割爱。”
祝臣舟笑说,“巨文涉及诸多领域,已经让我有些应接不暇,道上生意大多都兑出去。”
薛竹文恍然点头,“这恐怕大费周折吧,祝总在道上的威望,想要往里扎轻而易举,想要往外走,难于登天。”
祝臣舟眼前闪过一张苍白的脸,他为了脱离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他压下那口翻涌的血气闭了闭眼睛,“是费了些周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