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臣舟忽然固执起来的样子,让我觉得非常好笑。
他始终不肯将手从我眼睛上移开,我起先还挣扎,后来也干脆放弃了,直到唐继文结束致辞从舞台上下来,祝臣舟才不得已松开我。
不过那荒诞一幕都被唐继文看到,他眼底闪过非常戏谑的笑意,我装作没看到,红着脸把头偏向一侧。
唐雎对走上来的唐继文说,“大哥谈吐越来越精彩,看底下这群人听得如痴如醉,连我也觉得受益匪浅。”
唐继文格外友好而亲密将手落在唐雎肩头,为他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按照道理讲,你比我更得父亲器重。所以我希望你好好做事,房产证券方面风险大收益高,你不要太贪得近利,一切慢慢来。至于我这边,我也会尽力让父亲安心。”
唐雎皮笑肉我不笑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哥和我分明是你受器重更多。父亲亲口告诉我,向你勤勉学习,你天资聪颖,励精图治。我则喜欢耍小聪明,又有些骄傲,现在唐氏房产证券领域只在港澳城有所地位,内地发展显然会被宏扬和巨文压制,市场并不广阔,餐饮酒店才是我们赚取高额利润的关键,而这些都掌控在大哥手上,假以时日唐氏一族倒了,希望大哥对我手下留情。”
唐雎这番话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就像针扎一样,如果我是唐继文,我一定会被蜇死。
然而唐继文并没有任何尴尬反应,他仍旧温润笑着,看上去那张脸更加魅惑,“你是我弟弟,什么手下留情,父亲的产业,我不会觊觎一分不属于我的,我自始至终都清楚,你我在唐氏真正的身份,我到底是没有血缘的外人,不该我贪婪的,我不会打半点注意。弟弟你也不必时刻提点警醒我,有些话说多了,也就没什么意思。”
唐雎深深吐出一口气,他面无表情将唐继文搭在他肩头的手拂开,然后转身离开这边,唐继文捻了捻自己指尖,他对祝臣舟说,“抱歉,让祝总见笑。”
祝臣舟满不在乎说,“没关系,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豪门更是如此,我所见过的掠夺战争,远比唐氏更激烈更血腥的都有,兄弟互相厮杀,甚至弑父,都不算什么寻常。”
唐继文有些无奈感叹,“所幸我命大,否则我这个弟弟,早就容不下我了。亲兄弟尚且水火不容,何况我们这样尴尬的关系。”
祝臣舟从旁边餐桌拿起一瓶白酒,他用开启器拧开瓶塞后,倒入一只空杯子,灌进大概三分之二,然后递到唐继文面前,后者接过后似笑非笑说,“祝总给我倒的酒,这如果拍卖,大约也值不少钱呢。”
祝臣舟注视唐继文喝下一口,他仿佛漫不经心说出来,“唐氏有唐雎一天,唐总就很难出头。”
唐继文喝红酒的姿势一顿,旋即便像是什么都没听到那样,他将杯子移开唇角,眯眼蹙眉盯着隐约下去了一些的杯口,“酒的味道过于浓烈,不太适合我。”
祝臣舟也看向自己杯中同样的酒,“烈酒入喉,才能品出味道,会喝酒的人,不会和酒饮料,好马要够烈性,非主人爬上去便狠狠地摔,摔得一身血污,畜生也必须要知道谁能驾驭自己,把自己变成真正的汗血宝马,而人做事也要够烈够绝,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为何不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呢。”
唐继文舔了舔嫣红的薄唇,“我不慈善,也不信佛,但我还是会向亲情和恩德妥协,祝总没有兄弟姊妹,更不曾受到谁的恩惠,许多事随心所欲无畏无惧,可我不行,举头三尺有神明,就算这些都没有,唐正荣还在背后盯着我,我怎能对他最心爱的小儿子有所图谋呢。”
“唐正荣。”祝臣舟忽然意味深长打断唐继文的话,“唐总在背后连一声父亲都不肯尊称,却口口声声讲亲情恩德,我不是非常明白。”
唐继文声音有几分冷意说,“祝总也不需要明白什么。我习惯外人不了解我,也习惯面对猜测和揣摩,我本身就是一个连自己都不能理解的人,我为何要妄图别人对我的认知。潇洒活着不是很好,男人爱女人是天理,我偏不爱,男人娶妻是大事,我偏不娶。”
他自己说完大约觉得非常有趣,便低低笑出来。
祝臣舟看他唇角绽放勾起的那一丝笑纹,“唐氏历史悠久口碑颇佳,足以和风光半个世纪的宏扬相媲美,蒋华东有一子一女,据说他女儿只得到了三个亿的嫁妆,其余近百亿资产都落在蒋升平手中,在外人眼里三个亿陪嫁简直就是天文数字,是一场不可思议的梦,可对于宏扬如此雄厚实力,根本就是一根毛,蒋华东极其疼爱这个女儿,但又给予了她什么?所以说,豪门官商对待子嗣的渴求与重视有多么夸张和不公,一脉血缘天差地别。”
他仰起头,环顾灯火辉煌的四周,语气内不无赞叹说,“唐拉酒店纵然开到第一千家,唐总功不可没鞠躬尽瘁,可只要身体内的血,不是唐家真正的一脉,就永远是一枚棋子,需要时候你便距离帅最近,不需要时候,你便可以成为保帅的弃子,而这枚帅,从前是唐正荣,可他一旦死去,便会立刻替换唐雎,而你永远是一颗车,棋盘上最无所不能杀伤力极强的武将,可坐不上主位,一生呕心沥血,换来的无非是舍弃。”
祝臣舟说完这些后,他抬眸打量对方脸色,见唐继文似乎陷入深思,他没有立刻打扰,而是独自将杯中的白酒全部一口一口喝光后,把杯子用力置在餐桌上,两面玻璃相触碰,发出嘹亮脆响,我知道祝臣舟酒量非常不错,但我没想到他喝烈酒不间断能喝下整整一杯,而且连一口酒菜水果都不吃,面不改色,连一丝潮红都没有。
唐继文伸出一点舌尖在自己唇角上舔舐,祝臣舟转身再次为自己斟满,他举起杯在空中,白色液体遮挡住他半张侧脸,露出精致圆润的额头,“春风怎样抑制,让它吹不起来,唐总认为呢。”
唐继文看着他,没有表态,他们四目相视大约半分钟,唐继文忽然笑出声,他格外潇洒爽快将杯中酒仰脖一饮而尽,他可能不太擅长白酒口感,喝的过程中脸烧得通红,但仍旧大口大口吞咽,祝臣舟等他喝光后,便也将整杯酒一滴不剩灌入腹中,唐继文注视他倒置的杯口唯一一滴摇晃不肯滴落的酒,耐人寻味说,“希望和祝总合作愉快。”
唐继文在中途被几名家具城品牌商人拉去喝酒,而唐雎伺机而上,缠住了祝臣舟,庞赞在外面走廊不停接打电话安排公司事宜,忙得不可开交,我有些无趣,有几名女眷过来和我打招呼,有意聊聊,但我身份尴尬,祝臣舟虽然以夫人称呼我,但毕竟他和闵丞纹还没有正式离婚,我在他们之间仍旧位置敏感,不免有几分自卑,匆忙敷衍了几句就慌不择路离开,她们看出我意兴阑珊兴致不高,也不好再纠缠不放,和我告辞后三三两两相携到另外的游戏区打麻将。
我又站在原地等了片刻,祝臣舟那边还是没有要结束的迹象,原本在过道上打电话的庞赞,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人影无踪,我实在站得累了,我拖着疲惫至极的身体想要避到一个安静地方,看看夜景吃口蛋糕,吸取上一次闵丞纹误食流产的教训,我挑来挑去特意从餐区拿了一块颜色和造型最丑的甜点放在托盘上,又叉了一只勺子,然后沿着墙根溜到人烟稀少的露台。
我本以为只有我想到这样清静圣地,跑来偷懒躲清闲,没想到还有一个人比我更早,就是刚刚从人群内挣扎出来的唐继文,看这一份安静深沉,似乎已经站在这里许久了。
他身体伏于窗台,大有避世的淡谧之感,地板是上好红木,由于洒过太多酒水,浸泡得有些陈旧,像是上了年头,又被灯光照得发白。海城盛夏以来白天愈发漫长,此时已经快要八点,可黄昏灯影还不曾完全隐去在天际,一抹残阳余晖肆无忌惮透过拂动的窗纱,窗帘底端的流苏在被时光磨出皱纹的地面上扫荡,唐继文被拉长的影子也随着左右晃动,像一曲乐章。
我踩着这一道道光影,悄无声息靠近他,他背影厚重,仿佛消弭在了岁月沧桑无声的永恒中,他慵懒而沉默站在那里,距离我几步之遥,又似乎随时都会随着浮云而消失离去。
谜一样风一样,像雾又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