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赞在我和护士说话时候从门外进来,他额头贴了一块纱布,似乎受了创伤,手上提着一个保温壶,还有一个纯白的小瓷碗。
我看到他后浑身都紧绷起来,我瞪大眼睛一眨不眨注视他进入,站在我床尾,盯着我输液的滴流瓶看,护士和他讲了讲我的恢复情况,他一直若有所思听着,而我已经说不出半个字来,我睡梦中一次次浮现爬上岸后他旁边那一具瘦小软弱的身体,一动不动,仿佛早已奄奄一息。
孤傲冷静的沈筝,我从枪林弹雨中艰难熬到今天,不知道踩下去多少人,算计了多少人。可此刻我竟不敢问一声,我真怕他一个字便否决掉我所有幻影,告诉我那是假象,露露沉入深海,尸骨无存。
我想到这里止不住颤抖起来,牙齿磕绊在一起,发出咯哒的声响,庞赞听到后低头看向我,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看了一眼将保温壶和瓷碗放在床头,在触及到祝臣舟那枚碧玉扳指时,他手顿了一下,这枚扳指我也发现了,但具体为什么会出现在我这里我不清楚,也可能是在救我过程中勾在了我衣服纽扣上,被大夫剥下放置在床头。
那名小护士误以为庞赞是我家属来陪床,便没有再打扰,端着药盘打过招呼退出病房。
庞赞拉过椅子坐下,他拧开保温壶的盖,从里面倒出一碗温热的骨汤,浓白色汤中夹杂细碎葱花儿和火红枸杞,看上去颜色绚丽,闻着更是香气四溢,我对于食物,更看重它是否好看漂亮,味道倒是其次,它再美味,如果卖相粗俗,我也没有丝毫食欲,这一点深受陈靖深影响。
如果换做平常,这碗骨汤对我的诱\/惑已经达到极致,但此刻我连一分渴望都没有,我看着他用勺子十足耐心的舀凉,然后看向我,眼神示意我食用,我将搭在腹部的被子朝上方扯了扯,盖到我锁骨上,我半张脸都埋在其中,生怕他会忽然像祝臣舟那样化身魔鬼,一把钳住我下颔逼迫我灌下去。
庞赞面色冷静看着我躺在床上,整个身体都被蒙住,只露出鼻子上方半张脸,他开口说,“护士告诉你了吗,你昏迷了四天三夜。祝总也差不多,你们两个人期间有多次发生心脏跌停等症状,险些救不回来。”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他对祝臣舟的特殊感情,他此刻是带着埋怨语气来责备我的任性,在所有人眼中,只要清楚事情来龙去脉,都比较赞同我放弃露露,明哲保身的作法。可他们不是我,更不是一个对死去丈夫心存愧疚的遗孀,他们无法理解露露对我忏悔和赎罪有多么重大的影响和地位。
再给我一次机会重来,我依然选择去救,哪怕死在那片海,与夕阳沙滩永世长眠,至少我不必饱受此后日日夜夜的良心谴责和折磨,但我一定不会让祝臣舟陪我踏进擎沧码头。
庞赞捏着小勺在骨汤内来回搅拌着,“还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露露经过将近十一个小时的抢救,于两天前…”
“你不要说下去!啊——求求你不要说…”
我捂住自己耳朵失声尖叫,露露那一声声充满童稚和不安的沈阿姨像是魔音般在我耳畔一次次响起炸开,我无处可逃,只能被迫去倾听,从天真兴奋到哀怨凄凉,最后不停呛水咳嗽,她在深海内凝望我朝我伸手,眼角绝望一滴泪将我打入万丈深渊。
我无助将脸深深埋在自己蜷缩起的身体中,我想要包裹住,不让任何充满杀伤力的话伤害到我,我希望我是刀枪不入的,在这一刻谁也不明白,我有多么渴望这个世界没有生离死别,所有人都是永恒。
我咬着嘴唇喉咙呜咽哭出来,我一直在抖,剧烈的颤动使整张床都在摇晃,仿佛随时会承载不住我的重量坍塌。
庞赞无比冷静看我的绝望与悲愤,在我哭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幽幽说,“于两天前转入重症监护室,目前情况稳定。”
我捂着脸的手狠狠一颤,我停顿了良久才有些反应过来,我飞快抬起头看着他,他一张脸没有丝毫恶趣味的表情,他淡定重复了一遍刚才那句话,告诉我如果不信可以到二楼重症监护室去验证真假,说完无视我变化莫测喜极而泣的脸,将他手中已经由热变温的骨汤递到我面前,“喝吗。”
失而复得、绝境逢生、大喜大悲,我在这短短时间内体会到了世上一切跌宕颠沛的感情,我捧住瓷碗甚至没有接过庞赞递来的勺子,一口气将几乎溢出的骨汤全部喝掉,我仰头看着天花板嚎啕大哭,汤汁从唇角流出滴落在洁白棉被上,我恨不得站在最高楼顶向所有人宣告我有多么感激上苍感激命运,如果现在有人要我这条命,我都心甘情愿交给他。
露露在水中的时间比我短很多,我和祝臣舟一直在深海挣扎,而她还未来得及彻底沉没便被庞赞捞了上去,迅速使用急救措施,我对庞赞一直道谢,我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对他无以复加的感激,我口不择言提出要帮助他破坏祝臣舟和闵丞纹,庞赞平静无波澜的脸色忽然泛起一丝裂痕,他站起身冷笑看我,“沈小姐想象力还真丰富,如果我再不澄清,你是否要打晕祝总送到我床上来?”
他说完后无视我愕然的表情,提着保温壶一脸铁青从我面前走开。
他走后不久,我正要偷偷摸摸翻下床去重症监护室看露露,闵丞纹忽然站在病房门口敲了敲门,我看到来人是她,有些吃惊,因为她并没有怒气昭昭冲我发怒,反而一脸温和笑意,手上提着一个巨大的果篮。
我险些害死他丈夫,如果她此时扇我一巴掌,我反而觉得情理之中,但她这样平和友好,倒让我不知所措。
我反应过来后立刻邀请她进入坐下,在她弯腰把果篮放在墙根处时,我飞快握住那枚扳指,藏匿在枕头下。
闵丞纹打量了一下病房内的陈设与环境,她点头说,“还可以,医院很有心。”
她用手在我被子上轻柔按了按,“听说你脱离危险,我非常高兴。臣舟这样拼尽全力不惜性命救你,如果你最终没有被从鬼门关拉回,他一定会很失落。”
我张了张口,打算向她道谢,可又觉得好像难免被误解是耀武扬威,那么说什么都太淡薄,我干脆只笑了笑,不语。
为了排解缓和这份微妙的尴尬,我转过身子撑住床头柜,想要为闵丞纹倒一杯热水,在我准备期间,她忽然在我身后有些怅然若失说,“你对他来说很特别。”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这句话,我看着从壶口内涌出的热水,随口问了一句谁,闵丞纹语气幽幽说,“臣舟。”
我端着暖壶的手狠狠一抖,杯口倾洒出一些,冒着热气溅在桌上,我目不转睛凝视那片氤氲的水渍,我根本不敢回头去看闵丞纹的脸,我背对她就已经敏感察觉到她略带犀利和怀疑的眼神,我和她前不久才在美索食堂上演了一出冰释前嫌的好戏,还没有一个星期,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几乎震动了整座海城,不用问闲言碎语也铺天盖地将人压死,闵丞纹实在无法容忍,才会亲自到我病房和我拐弯抹角讨个说法,她那份气度只能维持外表的得体与大方,但心中甚至气愤得等不及我康复。
我握住隔着杯身传递出的温热瓷杯,递到闵丞纹面前,她看了看杯子,又看了看我,最终还是非常礼貌接过,并且对我说了声谢谢,不过她没有喝,这也算是一种变向的温柔拒绝,她将杯子放在靠近她右侧的矮柜上,紧挨着一把非常新鲜的皇帝蕉。
我说,“闵小姐不是单纯为了过来探望我,我也明白,我们之间这点关系,破碎缝合,也都不是出自本意,迫于形势和自己的清誉,不得不做出一个样子。现在这里没有任何人,闵小姐有话直说,我不会记仇,人生处处都要演戏,越是高位越演得以假乱真。可这样生活实在太累,很多时候相对真实一些,大家都觉得自然舒服。”
闵丞纹抚摸着自己镶嵌在指甲上的心形粉钻,“其实对于我和臣舟,我没有自卑过,他的确非常优秀,但我家世也出众,他是自己拼到了今天,我从小到大都优越高贵,某种意义上,他比我逊色些,至于形象,他当然拥有让女人着迷的资本,我也追求着无数,除去我们各自的地位,谁也无法否认我们姿色美好。所以我找不到自己自卑的地方,然而后来…”
她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将目光从窗子虚空的点挪到我脸上,“我以为臣舟对我的纵容与呵护便是爱,我一直都觉得他喜欢我,他从失去挚爱后,期间兜兜转转分分合合也有过许多女人,但大多只是他用来倾泄\/欲\/望的工具,对待谁也没有像我这样用心和诚恳,我满怀欣喜等待他求婚,等待他娶我,然而我忽然发现,臣舟还有另外一面,那是一个我从未见过、完全不同的他,如果说在别人面前包括我,他都是一个不露痕迹,温和绅士的王者,那么在你面前,他独独是一个男人,有喜怒哀乐,会嗔怪怒骂。就像十年前,他在那个女人面前那样。”
闵丞纹在提到那个女人时,她眼底闪过一丝在我面前从未流露的恶毒和恨意,她说的是谁根本不用猜,祝臣舟唯一念念不忘的女人仅有吕慈,然而闵丞纹的眼神却藏着太多晦暗,那过分狰狞恐怖的神色令我惊住,怪不得都说惹恼谁也不要轻易惹恼一个满腹心机又恰好家世不错的女人,她是无敌的,是没有任何后患的,哪怕冲动酿成大祸,也有足够的筹码去抹杀。
我捏着搭在腰腹位置的被角边缘,我思考掂量一番,只能说句模棱两可的话来搪塞她,“不管他怎样,我从没有半分居心叵测。作为夫妻,基本的信任不能缺失,不管外界流传我和陈靖深有怎样隔阂,但最起码在我这里,我从没有怀疑过他什么。闵小姐不用多想,婚姻是对于爱情和女人最好的承诺与答卷。尽管…”
我非常理智在这时停顿住,我抿着嘴唇没有说下去,我觉得尽管后面那半句并不适合对她讲,言多必失,话一多,就容易把一件并不复杂的事变得无限扩大深刻化。
所幸闵丞纹也没有听清楚,她并未追问什么,而是看着我递给她的那杯清水,长长叹息了一声,“是啊。你要是居心叵测,我也不会坐在这里和你谈。我们早就换了另外一种方式,也许会非常不愉快,女人最擅长的不就是装纯装无辜和撕破脸吗。”
她这番意有所指的话让我无法作答,只能故作沉默,见我不说话,也没有强求我开口,便自顾自端起水杯,她正要饮,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盯着杯中透明澄澈的水愣了许久,然后耐人寻味笑了笑,“水,就不喝了。我已经探望过沈小姐,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便不耽搁了,如果我不来显得我多么小气,但显然经过这次事件,我们做朋友又将成空。臣舟还需要我照顾,倘若不是我和孩子陪在身边,他这一关大约都闯不过去。”
她说着非常感恩手抚上小腹,此时她腹部还非常平坦,看不出一点隆起,她满是爱怜说,“幸亏有这个孩子在,父爱的力量总是非常伟大,臣舟醒来后对我说,还没有亲眼看到他出生,怎么也不舍得走。并且向我保证,以后再不会为任何人拿自己性命去冒险。”
闵丞纹说完这番话后,仔仔细细看了看我的脸色,便起身离开病房,她走后,病房的门并没有合上,我看到她向左转,片刻后便传来另外一声关门的响动。
那杯热水终是在这样窒息而酸涩的空气中变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