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门朝两侧打开,里面漆黑一片,随着门缝敞开一点光亮透过,我们同时看到了出现在门槛的一双脚,穿着老北京布鞋,左脚大拇指位置破了一个洞。
男人大约故意不愿让我们看透什么,否则以他拿到的大笔佣金,买一双鞋算什么,何必这样凄苦,倒像是一面伪装。
祝臣舟不动声色将我护在他身后,我们极其缓慢退到能够作为掩护的沙堆旁边,当男人的脸显露在视线内时,我震惊得几乎要叫出来,祝臣舟大约也猜到那张脸对我的冲击力,他在我脱口而出尖叫失声的前一秒,立刻捂住了我嘴。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布满了刀疤和红痕,右眼睛盖住黑布,似乎已经瞎了,头发不少地方脱落头皮,只有那只凝视我们的左眼犀利生光,暗藏杀机。
我太恐怖那张脸,我从没见过这么丑陋狰狞的人,他手上端着一个紫色茶壶,一边对着壶嘴饮茶,一边眯缝着那只眼睛看祝臣舟,露露非常害怕,她不知道是否受过折磨,她在看到男人出来后,整个身体都无法控制的颤抖起来,还低低喊着我,让我救她。
祝臣舟非常冷静将目光落在他脸上,男人似乎对于我的反应非常有趣,他笑着说,“沈小姐很怕我。是觉得我丑陋吗。”
我没有说话,在他叫我那一刻,我已经迅速将身体藏匿在祝臣舟身后,只露出脸庞上半部分,越过祝臣舟肩膀看着他。
男人笑了笑满不在乎说,“对于男人是好是坏,女人最有发言权,我到现在没有娶妻,都是害怕我这张脸,可我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女人太肤浅。有的男人面貌英俊但是心底歹毒,有一颗黑心肠,有的男人面貌丑陋,但内心良善慈悲,宽厚风趣,这二者相比,我反而觉得前者最恐怖难驾驭,后者才适合女人托付终生。”
祝臣舟说,“但是阁下是面丑心更毒,竟然能对幼小的孩子下手,我自认为已经算是歹毒中的鼻祖,可和阁下相比,我远做不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你没有娶妻,没有孩子,便不能理解为人父母对子女的看重与珍视,倘若你的孩子被悬挂在高空,生死未卜,你会是如何心情,还能这样说尽风凉话吗。”
男人将手中茶壶举高点,放在眼前偏上方仔细打量着杯身,仿佛要盯出一朵花来,但实际上茶壶没有丝毫纹路与修饰,他看了半响后,对祝臣舟说,“祝总就是前者,恐怕并无资格在我面前说教。别人看不透,我还不清楚你把沈小姐到底摆放在什么位置,真如你所说是所谓兴趣吗。”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向祝臣舟投去一抹非常狡黠而复杂的目光,我本能看向祝臣舟,他眼睛眯起,脸色有一瞬间僵硬,但很快在察觉到我在关注时,便立刻敛去,他对男人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男人不答,只是将茶壶随手朝远处一扔,茶壶滚落在沙滩上,并没有碎裂,而是圆滚滚的转了两圈,便停住。
“我是什么人和你无关,你们来这里目的也不是探究我的底细。我雇主要求很简单,沈小姐和陈露露两个人的性命,他只要一个,另外一个平安回去。祝总不在他计划中,自然安然无恙。”
男人说话非常猖狂,眼神内蕴含一抹对于达成雇主要求势在必得的自信,祝臣舟冷冷大笑出来,他笑了一会儿后,唇角的笑意收了收,“口出狂言。她们两个人,我都要平安带走,有本事你就连我一起留下。我祝臣舟损了一根毫发,我就让你在这个世界上插翅难逃,付出千百倍代价。”
男人看着波澜壮阔的海面,颇有几分深意说,“祝总认为现在还有你提条件的余地吗。天高皇帝远,任凭你如何叱咤风云,到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也没有办法呼风唤雨,露露和这个女人,你二选一,否则我可交不了差。”
祝臣舟在听完男人这番话后,陷入了沉默,他犹豫的眼神,显然不想救露露,他知道自己无法招安这个男人,他背景太神秘,祝臣舟绝不会将一个亡命之徒留在身边,这无疑是一颗随时会爆炸且数据不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炸弹。何况男人对他雇主太过忠诚。
我不能等他做决定,那样露露性命早已无法挽回。我趁他不备一把推开他,挣脱了祝臣舟对我的束缚和保护,我指着自己胸口对那个男人说,“留下我的命,你先把露露放下来,让祝臣舟带走,我留下。”
男人唇角浮现一抹玩味,“想好了吗沈小姐,这可不是你的骨肉,你亡夫和他前妻的孩子而已,搭上你一条性命,实在不值得,不如再三思。”
“不用。”我立刻打断他,我真是一刻也不敢耽误,“我心甘情愿换,但你要保证,从今以后不再为难露露,否则我…”
我还没有说完,祝臣舟一把将我手臂扯住,他脸色极其恐怖说,“你疯了吗,和这样男人谈条件,他怎么会承诺,就算答应了,下一次有更丰厚的报酬,他一样会背信。”
“那我就看着陈靖深唯一骨血死吗?我对不起他,这辈子是我对不起他!”
祝臣舟捏住我下巴将我头狠狠一甩,我脸顿时朝左边偏去,祝臣舟一字一顿盯着我侧脸说,“露露能死,你不行。你想体验做母亲的伟大,我们可以生,没必要为别人养孩子。”
我在他那句我们可以生五个字里惊住,而这时,根本没有容我抉择,男人已经失去耐心,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枚刀片,朝着露露飞去,与此同时她背后暗藏的玄机浮出水面,是一块弹簧板,将她身体弹向不远处的大海。
祝臣舟自然发现了男人动作,他飞速从大衣口袋内掏出短枪,寒光毕现抵住男人眉心,试图挽回后果,他们两方停滞,在呼啸的海风中一动不动。
可已经晚了,露露绳索断了的一霎那,祝臣舟手中的枪都来不及从男人额头上收回,我便已经嘶吼一声飞奔过去,我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她不会游泳,她真的不会,她怕水,每次保姆给她洗澡她都要大吵大闹,整座公寓都是她令人发慌的哭声,那茫茫大海奔腾浪涛,她掉下去会怎样,瘦小身体再也找不到,被吞噬被融化被蚕食,我怎么向她父亲交待,我该怎么原谅我自己。
我朝着无边无际的大海扑去,露露的小脑袋在浪头中起起伏伏,她头发湿漉漉贴在脸上,大哭着冲我伸出手,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好像她随时都会离这个世界远去,她每一次张大口要喊我沈阿姨,都还来不及说完便再度沉没下去,我用力去游,可就是无法靠近,我也不会水,细小的浪头和涨潮都能将我推远,渐渐我体力不支,感觉得到自己身体也在不受控制的下沉,我抓不到什么东西救赎和停靠,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
祝臣舟在张望和失神间被那个男人反客为主,他抬起腿狠狠踢向他肩头,祝臣舟闷哼一声往地上翻滚而去,与此同时男人握住了那把被他甩出去的枪,祝臣舟眼疾手快拿起一侧的理石薄板挡在自己身前,枪声砰地响起,理石被穿透,留下一个漆黑冒烟的窟窿,祝臣舟从一侧草垛上纵身一跃,直接从头顶压住男人,他无法站立屈膝跪倒,而这时祝臣舟抓住时机用手肘狠狠砸向他后颈,男人因巨痛松开了手,枪便再次落到他手中。
后面的情景我再也看不到,抽离,灵魂在抽离,甩掉我的血液和皮肉,从骨头内一丝丝渗出,最后一口呼吸被我残忍吐出,无孔不入的海水朝我鼻子和口中灌入,连耳朵里都是,我想要咳嗽咳不出来,腿也失去了力气往上面挣扎,我眼看着海面投射的一缕阳光从我指间溜走,我握不住了,我下沉,不断下沉,露露就在我不远处,她小小的身子团成一圈,渐渐伸展开,她面朝我的方向,我从她稚嫩脸上看到了绝望。
那是对这个还不曾看透的世界的不舍与不甘,对大人们残酷的掠夺战役痛诉和怨恨,对我击溃粉碎的信任,对死亡的畏惧。
而我呢,我吞入的海水里有血腥的味道,像是来自于我自己,越来越红的水将我周身吞没,我鼻子内不停涌出温热,眼前雾气重重,这一刻我想到了什么,想到了那年。
那年意气风发的陈靖深我不曾有幸见过,他属于另外一个女人,露露的母亲。但我想他应该是这样,有非常深邃的眉眼,比祝臣舟的轮廓要浅一点,但更加柔和,他喜欢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迎着最灿烂阳光去笑,酒红色的衬衣,条纹领带,一件简约的男士西装,他最初开不起车,便奔波于地铁和车展,他那颗慈悲的心会因为流浪歌手而驻足,会弯腰施舍低垂着头发丝蓬松的乞丐。他已经懂得人情世故,也感悟了世态炎凉,所以他立志,做一名两袖清风为民请命的清官。
那年的我,还属于罗瑾桥,贫穷又单纯,对大都市向往又畏惧,对人心不古的时代有些寒心凄凉。
我走上了不能回头的欺骗的路,一骗就是整整两年半。
陈靖深永远不知道我这张让他心疼的脸,曾经多么丑恶。
而祝臣舟呢,那年的他大约还牵着吕慈的手,一无所有却无比快乐,脚踏车穿梭在林荫路沙滩旁,还有她的学校,喷泉和公园。
他的信仰是娶她,她的愿望是嫁他,一夕之间,天崩地裂,沦丧在这无尽无休的人性和欲\/望之中。
谁是错的,谁又是对的。
我没有力气去想了。
我凝视着头顶那终于再看不到的纯白光点,我仿佛触摸到了水草,沉没于海底最苍茫浑浊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