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悦君与一般人不同,他没有多少玩乐的时间,更不像普通人家的少年可以随着父母长辈弟兄姊妹出去赶年节庙会,入青莲观前,他浑浑噩噩地度日,入青莲观后,他勤勤恳恳地练功。
清蓉最爱下山去玩,可不知怎的,这个徒弟却一点没沾上他这个爱玩的习性,整日板着脸,见他去山下戏耍,还要反过来教训他。他起过几次带徒弟下山一起玩的心思,被徒弟教训多了,便没了兴致,故而师徒俩很少一起在外轻松惬意地游历。
故而,当他带着只有一个月寿命的闵悦君在外行走时,他这个鬼见愁的徒弟,竟然难得露出几分孩童般的无措。
“师傅……”闵悦君捏着手里的栗子糕,呆呆地看着清蓉,“这个……路上吃?”
清蓉堂而皇之地站在阳光下,一身浅蓝锦衣衬得肤白人瘦,他脸上那种不似正常人的青白便没那么显眼了。闵悦君使了些法术,让他每日有三个时辰的时间以凡人形态出现,清蓉习惯了黑夜,陡然出现在白天,一时有些不适。他看着四周淡定路过的人群,心不在焉地回着闵悦君:“小吃食,塞嘴里便好,不占肚子。”
闵悦君从未如此失礼地在街上吃过东西,犹豫着打开包着栗子糕的薄纸,看着里面只有象棋大小的栗子糕,两口便可以吞下。他咬了一口,栗子的绵香与澄沙馅的甜香比他想象中要好些,他极少吃点心,只觉得这栗子糕有些甜,味道却是不错的。
清蓉看他微皱着眉头的模样,忍不住笑:“好吃么?”
闵悦君点点头,将另一半收起来:“还好。”
清蓉从他手里将薄纸剥开,捏起另外半块塞他嘴里:“剩下作什么?都吃了。”
闵悦君腮帮顿时鼓了起来,忍不住睁大了眼睛,高大的男人顿时看着有些傻气。
清蓉抿唇一笑,扭过身去:“那边有卖小馄饨的,请你吃一碗。”
闵悦君皱着眉头将栗子糕吃了,慢慢跟上他来到馄饨摊前,看清蓉豪迈地朝老板招手:“老板!一碗馄饨!”
“好嘞!”老板麻利地下了十几个小馄饨,锅中腾起的热气遮住了半张脸,老板不以为意,不一会儿便将小馄饨捞出锅来,捏了虾皮扔进去,大手一捞便上了桌,“客官,您的馄饨!”
清蓉用手指敲敲桌子:“给钱。”
闵悦君一边掏钱一边问:“不是说请我吃么?”
“我倒是想给冥币,也得人家老板肯收。”
闵悦君问:“你有冥币?”
“……自然是没有的。”又没人给他烧过纸钱,哪里来的冥币?
待老板走后,闵悦君才道:“不是说带我云游?怎么一路都在吃?”
“云游的趣味不过山水食酒四字,你又不喝酒,我只好带你到处吃。”清蓉托腮看着他,撇嘴道,“以前说带你下山吃,你又不肯。”
闵悦君吃馄饨的手顿了顿,道:“师伯和师兄们做的饭很好吃。”
清蓉没听懂,待他一碗馄饨快吃完了才意识到,青莲观的饮食都是门中弟子亲手做的,闵悦君是怕随他下山开小灶,掌厨的师伯师兄不开心?
这个……蠢货。
“吃完了。”闵悦君放下勺子,抬眼看他,“接下来去哪里?”
清蓉问他:“你想去哪里?”
“哪里都好,听你的。”
这话与没说有什么差别?清蓉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吧,带你去看马戏。”
闵悦君没看过马戏,所以见到耍猴、顶管子、转盘子、喷火、变障眼法的,觉得十分新鲜。他问清蓉:“是法术么?”
“花哨讨喜的把戏,怎么算得上法术?”清蓉笑着说,“不过想练好杂耍也需日夜勤恳练功,都是些手艺人,辛辛苦苦讨生活,逗人一乐。”
闵悦君向周遭一看,大人小孩都看得喜笑颜开,鼓掌喝彩,豪爽些的人便打赏些银钱。他也学着那些人,给表演的人丢下些碎银。
像他这么大方的看客着实少见,杂耍的人总会热情地向他道谢,兴致上来还会表演些难度更大的节目助兴。
清蓉看他脸上带了笑,便也勾起嘴角在一旁看热闹。
他正笑着,讨赏钱的人便来到他面前,捧出铜锣向前一递,笑道:“这位公子,可否赏脸给几文赏钱?”
清蓉两袖空空,脸上一愣。
那人看出他尴尬,也是有些发懵,他没想到穿着如此贵气的人竟然小气到连个赏钱都不给,脸上的笑顿时有些挂不住,不过这本就是看人家心情的生意,他也不好计较,正准备转向下一个人,清蓉喊住他:“等等。”
那人便站住了。
清蓉侧过身去翻闵悦君的钱袋,动作麻利,丝毫没有不好意思。
看客们瞧得有趣,哄笑声起。
闵悦君看着面前低着的脑袋,忍不住叹了口气:“师傅,我帮你拿。”
“不用。”清蓉翻出一大块碎银扔进铜锣里,发出清脆的响声,下巴一抬,笑得狡猾,“赏你的。”
那人眼睛一亮,怕他后悔似的赶紧收了锣,高声喊道:“谢谢这位爷!”
清蓉笑眯眯地点头。
闵悦君看他拿着自己的钱摆阔,只沉沉一笑,由他去了。
两人一路看过去,闵悦君的钱袋很快便被清蓉散空了,眼看到了夜里,罪魁祸首摊开手向他装无辜:“你还有银子住客栈么?”
清蓉马上要变成鬼,随风晃荡无所谓,闵悦君却是凡人身体,荒郊野外住着免不了碰到些孤魂野鬼。他如今法力灵力不堪一击,出去晃可是自找麻烦。可他只微微一笑:“带你去住城隍庙。”
清蓉被他反将一军,顿时大怒:“城隍庙是乞丐的地盘,你看着相貌堂堂,怎么好意思去抢人家的房子!”
闵悦君挑眉道:“我有个败家师傅,将身上银钱都花光了,我没有地方住,只能去抢别人的地盘。”
“说谁败家呢小混蛋!”清蓉扑过去要揍他,可他忘了自己如今有身体,一扑之下不仅没有穿过去,反倒是扑进了闵悦君怀里,脑门撞在硬硬的胸膛上,哎哟痛叫。
闵悦君被他撞得后退两步,双手抱住他,低声喊:“师傅?你没事吧?”
清蓉抬起头正要骂,路过的人忽然朝他俩唾了一口:“断袖!”
清蓉:“……”
以闵悦君的耳力,自然是听到了,便问清蓉:“断袖?”
清蓉站直身体,盯着他上下看,忽然发现,他的徒弟已经长成了一个高大俊朗眉目深邃的帅气青年,而自己因为死得早,修道几十年,纵然已经三十好几,看上去也与二十几岁无异,加之面皮青白,又比闵悦君矮些瘦些,这样穿着一身锦衣扑进他怀里,倒真有几分引人遐思的暧昧气氛。
他推开闵悦君,想起杨锦书与禾棠那对活宝,顿时黑了脸:他与闵悦君才不会黏黏糊糊得像一对蠢货夫夫。
虽然禾棠总拿他俩相爱相杀打趣,可清蓉与闵悦君皆未朝这方面想过。
“断袖啊……”一旁的闵悦君却思考起来,疑惑地看向清蓉,“我们很像么?”
清蓉一巴掌扣向他的脸:“你脑子是被禾棠灌了水么?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闵悦君失笑,也觉得自己犯蠢了。
清蓉虽不在意辈分,也没大没小了些,可闵悦君心底,师傅还是师傅,是捡他回去,教导他长大,护着他,疼着他,宠着他,又离开他的师傅。
“走走走,带你找个山洞过夜。”清蓉快步朝前走,脚底生风,身子渐渐模糊。
闵悦君知道时辰到了,便加快脚步追上去。
夜里灯火渐起,清蓉的身体逐渐透明,又变成了只有他能看到的鬼。
周围的人诧异地看着他在街上急切地追,两旁的灯火在他眼角形成两道橙红的流光,漆黑的眼瞳里好似燃着火焰,清蓉晃到他面前,悬在空中盯着他看,嘴里笑道:“闵道长,你失态了。”
闵悦君慢下脚步,生了闷气,抿着嘴不肯说话。
清蓉嘴巴贱,绕着他问:“怎么?怕我跑了?没灵力体力不行了吧?让你胆大包天闯地府!还有啊,这么多年都没娶妻,你瞧瞧周围,多少小姑娘偷看你,你这个木头疙瘩也不说朝人家小姑娘笑一笑,一点情趣都不懂。”
闵悦君冷着脸道:“师傅不是说过,我命中无妻,何必去耽误人家好姑娘。”
清蓉被他一噎,还真从记忆里挖出那点小段子。
“师傅你算得准,我命中无姻缘,注定孤苦。”闵悦君微微一笑,“不过师傅也无妻无子孑然一身,我们师徒倒是很像。你若是想娶妻,我也学杨锦书的父母,找人为你说一场阴亲可好?”
“滚滚滚!我和杨锦书一样么?他那个书呆子想讨老婆,我可不想!”清蓉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出息!”
然而没出息的杨锦书确实讨到了老婆,他却是形单影只。
快要出城去,远处有人摆了戏台,有人咿咿呀呀地唱着才子佳人的故事。
清蓉侧耳听了听,忽然听到一句耳熟的词: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陡然回头,看向闵悦君,问道:“你听到了?”
“什么?”闵悦君没懂。
“你的名字。”
闵悦君侧耳去听,却听了一段凄恻的女子哀苦,正想说没听到,又听那唱曲的女子改了词,缠绵哀怨地唱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
心悦君兮……知不知。
心悦君兮。
知不知?
他抬眸看向清蓉,却听他师傅微微敛着眉目听着曲,面上带着浅浅的笑,轻声道:“我那时给你取这名字,便是因为在酒馆听到了这段曲子,你是我捡回来的,我给你取名悦君,是望你得万千宠爱,有人喜欢。”
他敛下笑容,有些复杂地看向自己的徒弟:“一语成箴。”
闵悦君虽一生坎坷,唯独不缺爱。
他有师公师伯护着,有师傅宠着,有师兄弟惯着,有青莲观的弟子敬爱着。
便是将来死了,也有人为他烧钱扫墓。
比清蓉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闵悦君伸出手,指腹轻轻擦过清蓉的眼底,怔怔道:“师傅,你想哭么?”
清蓉笑骂:“鬼哪里会哭?你是不是傻?”
说完便朝前飞去:“再不走,山洞就要被野兽占了!”
闵悦君侧耳又听了会儿曲子,词已经变了。
他快步追上去,心里想着:若是他这个年纪遇到清蓉,一定会问清蓉一句话。
“你是不是喜欢我?”
因为没有人会蠢到清蓉那个样子,用别人说的情话来取悦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