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大喝格外响亮,七夫人浑身一抖,抱起足有她胸口高的儿子快步朝外跑,脚步匆匆。
“站住!”那两个家仆一遍大喊一边追。
两个大男人的脚力可比一个抱孩子的弱女子强多了,很快就追了上去,一伸手将她扯了回来,引来七夫人的挣扎:“放开我!”
一个家仆听到声音,顿时愣住:“七夫人?”
七夫人撇开他的手,扭头就走,却被另一人眼疾手快地捉了回来,大声喊道:“七夫人,您不能走!”
他们这一番吵闹终于惊动了其他人,朱家大大小小的人都从睡梦中苏醒过来,披着外套出门查看。
“这是怎么了?大晚上的吵什么呢?”一声响亮而又不耐烦的女声突兀地响起,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一边披着紫色的外袍一边快步走过来,长发随意绾着,月光下五官小巧,竟然与禾棠有六七分相似。
禾棠低骂:“臭婆娘,就她嗓门亮!”
杨锦书仔细瞧了几眼,问:“你娘?”
禾棠哼了一声,冷笑着看着下方。
杨锦书却有些惊讶,本以为禾棠口中的恶毒妇人会是一个吊梢眼薄嘴唇高挑凌厉的妇人,怎料禾棠的亲娘竟是个看上去娇小妩媚的妇人——不过这嗓门与身材的确不太相配。
“我当是谁呢,七妹妹啊。”禾棠的娘——朱家的六夫人缓缓走近,伸手拢了拢肩上的外套,瞥了一眼呆呆站在一旁的朱小五,冷笑一声,对周围说,“七妹妹这是准备带着子善上哪儿去?东头的刘府,还是西街的百寿堂?”
百寿堂是县城有名的棺材铺、花圈纸人白事铺子,她这句话说得阴阳怪气,让在场众人齐齐脸色一变。
朱老爷走了过来,狠狠道:“六娘!你胡说八道什么!”
六夫人哼了一声,向旁边退了两步,拢着自己的外套轻飘飘道:“我胡说?她儿子整天跑出去吓人已经全县皆知了,我哪里胡说?大姐,您说是不是?”
一位年近半百的妇人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靠近,目光轻轻扫过她的脸,落在呆呆的朱小五身上,缓缓道:“子善失去了一魂一魄,行为有异,半夜扰邻,你们做长辈的,也不懂得看着些?在这里嚼什么舌根子。”
她几句话,不轻不重地将几人骂了个遍,朱老爷面上一赤,急道:“夫人,子善他不是有意的,前些日子闵道长也说过了,这不过是离魂症,看上去有些呆,却不会伤人……”
“不会伤人?”大夫人音调高起来,已经变了脸色,威严尽显,“他的确不会伤人,可一到夜里就跑出去吓人又怎么说?县上最近厉鬼作祟,他一个离了魂的小孩悄无声息地出了朱府的大门,四处游荡,把人家吓着了,生生吓死了两个更夫!你还说没事!”
“那……”朱老爷想争辩,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只好闭了嘴,焦急地看向儿子。
朱小五不为所动,靠着娘亲的身体一言不发。
七夫人抱着儿子,眼眶发红,哽咽道:“大夫人,我就子善这么一个儿子,他遭此无妄之灾,我这做娘的好生心疼。我……我保证今后天天锁着他,哪里都不许他去,求您……求您大人大量,不要与他计较!”
大夫人皱着眉头,对她的哀求熟视无睹,冷然道:“朱家留不住这样的孩子,家里整天锁着一个痴傻儿做什么?”
七夫人紧紧搂着儿子,急忙道:“那……那我带子善走,不……不留在朱家了……”
朱老爷大怒:“你说什么混账话!你是我的夫人,想往哪里去?”
七夫人咬牙道:“我要带子善走!”
“你能去哪里?”
“我带子善去寻高人,总有人能帮他。”七夫人眼泪涌出,我见犹怜,“老爷,子善是我的孩子,你怎么忍心把他关起来?”
“我什么时候说要将他关起来了?”朱老爷一甩袖子,“我只是找人看着他而已!”
“这和关着他有什么分别?!”七夫人一扯朱小五的袖子,露出他胳膊上的淤青,“他被关了几天,你看看他身上的伤!若他再被关几天,我……我……我还能见到他吗?”
朱老爷头一次见到自己儿子身上的伤,登时大怒:“这是什么?谁干的!”
他一向宠爱自己的五儿子,此时见到儿子身上的伤,顿时气急败坏。
七夫人搂着儿子,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他们……他们不就是欺负我们子善现在口不能言,伤了痛了都不说,随意欺负……子善……子善他何时受过这种苦……”
六夫人听不下去,脸上青白交错:“妹妹你这话什么意思?子善是我找人看顾的,你是说我欺负你儿子咯?”
七夫人肩膀一缩,被她吓到,低声道:“我……我没这么说……”
“那你是什么意思?用得着指桑骂槐吗?想冤枉我就直说!”
“我只是……只是看子善身上有伤,心中不忍……”
看着下面吵成一团,杨锦书心有戚戚然:“禾棠,你娘亲好生泼辣。”
“泼辣?骂几句你就觉得泼辣了?”禾棠笑他见识短,“你还没见过她上手,那才真叫泼辣。她平日最讨厌朱小五,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我才不信她不欺负人。那拧人的力道,一看就是她的手笔。”
杨锦书听出他话中之意,忍不住皱眉:“她拧过你?”
“你词汇量也太贫乏了……”禾棠翻白眼,“拧、掐、抓、揍、踢、踩、扇、捶、碾、踹、推……哎哟那可多了去了!”
杨锦书静静看着他,忽然握住他的手,垂眸道:“那些苦我没受过,不知多痛,若是可以,我愿代你承受全部。”
禾棠满心的吐槽硬生生被他这句暖心的情话给哽住,干巴巴地眨着眼睛看着他,道:“其实承受人主要是以前的那个禾棠啦……我……那个……我虽然也吃了些苦,可我都还回去了嘛!她揍我我就咬她,她骂我我就骂回去……也……也还好。”
杨锦书一僵,竟然有些尴尬。
禾棠别过脸去,也觉得很不自在。
魂穿这种事说清楚了就是要面对这种尴尬啊好吐艳!
杨锦书抿了抿唇,收回手,重新看向下方仍在争吵的人群。他总忘记禾棠不是这个世界的,总忘记与他葬在同一个棺材里的尸骨不是属于面前的小鬼的。
身侧有轻微的鬼气渐渐凑近,他手里塞入了另一只瘦小的手,禾棠磕磕巴巴地小声道:“虽……虽然我没有受多少苦,可是……可是你的心意……那个……我还是很感动的!”
杨锦书嘴角微微弯起,问道:“那若是我受了伤受了苦,你会如何?”
禾棠纠结道:“我比较怕痛,你一个人熬着好不好?”
杨锦书:“……”
禾棠扯着他的袖子卖萌:“你放心吧,你受苦的时候,我会在一旁看着你的!”
杨锦书:“……”
这糟心孩子到底是谁养大的!什么破性格!
“好了!吵什么吵!都是有脸面的人,大庭广众之下撕破脸皮成何体统!”院中传来一声大喝,朱家大夫人将手中拐杖往地上一敲,目光冷冷地滑过众人脸上,教训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里那点小九九,看她俩吵架你们高兴?男子汉受了点轻伤,有什么要紧?”
七夫人正要争辩,大夫人又道:“子善的事,我已与族中长辈商讨过,怎么处置也有了定论。”
众人顿时紧张地看着她。
朱老爷脸色一白,劝道:“夫人……”
大夫人根本不理他,顾自说下去:“子善如今已经不适合留在朱家,可也不适合留在外面……算命先生说了,留着是遗祸,还是趁早处置了吧。”
此言一出,周围围观的人群齐齐倒抽一口冷气,没料到朱家这么狠绝。
七夫人双唇颤抖着问道:“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大夫人敛着眼帘,轻描淡写道:“烧了吧,骨灰撒外面去。”
七夫人双膝一软,瘫倒在地,连话都说不出来。
被轻易定了生死的朱小五却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连娘亲都不懂得上前扶一下。
“大夫人……子善……子善他毕竟是朱家的子孙,您……您怎能如此铁石心肠?区区一介算命先生,随口说上几句,您就要收了我儿子的命!我……我嫁入朱家这些年,未曾做过什么伤害朱家的事,您怎能……怎能这样对待我的孩儿!”
说到最后,七夫人已是哀嚎。
如玉的美人,竟被逼得跪在院中凄惨大哭,形象尽失。
禾棠扯着杨锦书的袖子,气道:“我以为臭婆娘已经是我见过最恶毒的女人了,结果更恶毒的在这儿呢!”
杨锦书却一语道破关键:“朱家说得上话的难道不该是朱老爷么?”
禾棠愣了一下,回忆片刻道:“好像是啊……”
两人静静看着院中朱老爷的反应。
朱老爷并没有第一时间护在七夫人身边,而是对大夫人说:“哪个算命先生胡言!这话岂是乱说的?”
“老爷,子善这几日什么模样你难道没看清么?一到夜里便像个游魂一样到处走,在朱家吓人也就罢了,他还跑到街上去!这几日县城人人自危,到处都是厉鬼,他出去绕一夜却总能平安无事地回来,谁知道他身上沾着什么晦气东西!”
朱老爷脸色极臭,却咬着牙没说话。
大夫人又道:“再说了,朱家这几日出的事还少么?十几年都没什么事,自从子善出了事,连生意都做不成了,偌大的家业说毁就毁。”
七夫人被这话气得站了起来,发了火:“大夫人你这说的什么话!朱家的生意与子善有什么关系!”
朱老爷阴着脸不说话,显然大夫人的话戳到了他的痛处。朱家生意这几日的确越来越差。
“卧槽看不下去了!找人背锅也不是这么背的!”禾棠甩开杨锦书的袖子,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手探上头顶,将发带扯了下来,阴着脸变回了他刚死时的样子——披头散发、满脸青白、眼睛瞪得大大的、张开嘴巴吐出长长的发紫的舌头,他呵呵呵呵笑着飘到朱老爷身后,阴森森道,“好久不见啊大家……”
对面的六夫人第一个看到他,顿时瞪大眼睛尖叫:“啊————鬼啊————”
杨锦书看着屋檐上叮当作响的铃铛,痛苦地捂住脸——这个熊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