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锦书是个苦命的病死鬼,死的时候才二十五,无妻无子,一生为重病所累。死之前父母准备找人给他说门亲事冲冲喜,指望着能散散他的死气。可惜媒人前脚刚出了门,他便撑不住死了,咳血咳了半盆子,呛得血沫横飞,咽气咽得很不痛快。
他在棺材里待了三天,魂魄虚弱得好似风一吹就倒,头七那天总算有力气爬出棺材了,被哭得昏天黑地的爹娘一吓,又缩在棺材里不肯出来了——直到他下了葬。没娶亲的光棍入不了祖坟,杨老爷百般无奈之下只能把亲儿子葬在杨家后山的坟地里,特意找风水先生看过了,坟头虽小,却是块福地。
下葬那日天公不作美,烈日炎炎,他捂着没了痛感的心口,躺在自己尸体上等天黑。昏昏沉沉间,听到父母在他的坟头哭,说他活着的时候姻缘薄,死后一定给他补一门阴亲。杨锦书哭丧词迷糊着听了大半,只记住这一句。
夜里坟头凄冷,四下无人,杨锦书在棺材里百无聊赖地戳自己尸体那白得像鬼的脸,转念一想,好像自己已然是鬼了。
鬼啊……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咚咚咚!
有人敲他棺材板。
杨锦书肩膀一缩,团在棺材里发抖:“谁……谁啊?”
棺材传来懒洋洋的一声问候:“里面的公子,出来认亲啦!”
杨锦书眨眨眼,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在唤自己。
咚咚咚!
对方又敲了几下,有些不耐:“杨锦书?在不在?”
杨锦书缩着肩膀从棺材里晃出来,半颗头埋在土里四处望。
一股吸力忽然传来,他整个人轻飘飘地被吸到坟头外,晃晃悠悠地跌倒在自己的墓碑前,大惊失色道:“谁?!”
一个穿着墨绿色绸缎寿衣的中年大叔晃到他面前,眯着眼,笑得褶子都开了:“哟,新人还挺害羞。”
这人声音与方才听到的不同。杨锦书定睛一看,自己周围不远不近地围着七八只鬼,男女老少皆有,都笑嘻嘻地围观着他。
“别怕,我们都是邻居。”那中年人指了指隔壁乱葬岗上一个长满了荒草的小坟头,“喏,我住那儿,你隔壁。”
杨锦书探长脖子看了眼,竟然能看到远处那在风雨里立了许久的木制墓碑,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刘”字。
“刘叔,你怎么和谁都是邻居。”一个素色罗裙的女鬼飘过来,倚着刘叔的肩膀勾了勾额前散落的发,柳眉杏目,极为秀气。她微掀眼帘瞟了杨锦书一眼,羞怯道,“杨公子莫怕,我们都是葬在乱葬岗的孤魂野鬼,我是菀娘。”
杨锦书与女子接触得少,闻言便木讷地朝她作揖,结巴道:“菀……菀姑娘,在下……在下杨锦书,这厢有礼了。”
“菀娘,你怎么见了个小白脸就发骚?”一声颇为下流的男声自身后响起,竟是方才敲棺材的声音。
杨锦书回头去看,便见一个穿着破旧侠客袍、流里流气、带着胡茬的青年倒挂在树上,双手抱臂盯着他们,目光嘲讽。
菀娘杏眼一瞪,一闪身掠过去,柔弱无骨的手忽然张开成爪,长长的黑色指甲毫不留情地对准青年的眼珠子抓过去,嘴里狠道:“施天宁,你找死!”
施天宁如蛇一般缠着树枝卷过,瞬间到了树梢,笑嘻嘻道:“我早就死了!你让我再死一次呀?”
菀娘冷笑一声,五爪插入树干中,就这样轻轻一提,半臂粗的树干便被连根拔起,哗啦一声,扔到了十丈之外。
杨锦书:等等刚才发生了什么?娘亲这里有鬼啊!救命!!!
“啊,他们又调情了,当着新人的面真是不含蓄呢。”刘叔温雅一笑,慈祥地看着杨锦书,关怀道,“杨公子不要被他们吓到,他们只是在打情骂俏。”
杨锦书将自己单薄的魂魄缩成小小一团,浑身发抖地看着这群鬼邻居们:“你你你……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刘叔温和道:“我们只是看你头七过了还没入地府,来和你打个招呼。杨公子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杨锦书茫然地看着他:“啊?”
刘叔一愣,看他这傻样,笑了笑,解释道:“若是心愿已了,杨公子理当入冥府投胎去,怎么还盘桓在世间,不肯离去?”
杨锦书蹲在地上想了想,认真道:“我爹娘说要给我娶亲,我不能走。”病死鬼已经很没地位了,如果还是个光棍,进阎王殿论平生的时候岂不是很没面子?
刘叔了然,问:“冥婚么?”
杨锦书点点头。
刘叔哦了声,意味深长道:“那可不好等。”
杨锦书不明所以。
不过很快他就懂了,因为他等父母给他说阴亲,等了七年,也没等来。
七年,足够他从畏畏缩缩的病弱小鬼修炼成温文尔雅的病弱老鬼,足够他与周围的邻居们混成莫逆之交。
隔壁老刘坟前的荒草已经长到他肩膀高,仍是一个前来祭拜的人都没有,温温吞吞的刘叔穿着他那身与破败棺材木碑极不相称的富贵墨绿寿衣调戏了一个又一个新来的小鬼,除了每年祭日缩在棺材里躲一天外,他还是很乐于帮邻居们处理杂事的。乱葬岗破事多,刘叔也不觉得烦。
菀娘和施天宁依旧在相爱相杀,乱葬岗上的所有大树被他们砸得一棵不剩,连黄昏乘凉的阴影都没有了——杨锦书帮其他鬼写了份抗议书交给乱葬岗的阴差,督促冥府管理一下阳界的绿化问题,孤魂野鬼的生存权是不能忽视的!好在乱葬岗平时没人来,不然岂不是要吓死。
杨锦书守着自家的山头,仙逝了的前辈们都入了祖坟,他这个没成亲的后辈真是百年头一个。他觉得没有亲戚聊天很是忧伤,于是总去隔壁乱葬岗串门。
他和三年前刚被弟子打死扔在乱葬岗尸体喂狗的神棍成了朋友,学了两年小法术,终于治好了咳嗽的老毛病,还学会了缚魂术,闲暇时跟邻居们唠唠嗑,听听故事,日子过得很惬意,偶尔还能跟着阴差走趟差,积点阴德。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还没有等到他的鬼媳妇。
爹娘年年来看他,纸钱烧得能在冥府买个小官了,可杨锦书还是觉得虐心。
直到昨天,一年不见的父母再次前来扫墓,却是带着喜气洋洋的表情,给他坟前摆了两盘瓜果点心,烧了厚厚两盆金元宝,扶着他的墓碑喜极而泣:“锦书啊,我的儿,为娘终于帮你定下一门亲事了!”
杨老爷在一旁点头,笑着道:“是啊,听说小姑娘很是貌美,年方二八,尚未婚配,我与你娘找算命先生合过你们的八字,很是般配。”
杨夫人叹了口气:“就是脾气有些倔,和家里耍性子,悬梁死了。”
很快,她脸上又笑起来,高兴道:“昨日刚死的,尸体还没凉透,我已经让牙婆与禾家说好了,聘礼今早便下过了,明日为娘就把新娘子的尸体给你葬进来。”
“这下锦书可以安心投胎了。”杨老爷捋着胡须,十分满意,“让锦书在这破败山头待了这么久,唉……为父心疼!”
杨锦书跪在棺材里,一脸感动地听着父母的话,若不是外面日头太烈,他真恨不得扑过去给爹娘磕三个头。
他盼了七年的媳妇儿啊!终于还是等来了!
新娘死得匆忙,杨家二老还要张罗冥婚事宜,告知儿子后便匆匆离开,回家忙去了。
杨锦书幸福地躺在自己尸体上,戳着早已干瘪的骨架眯着眼笑起来:“娘子……我要有娘子了!”
到了夜里,他飘去乱葬岗,把这喜讯告知了众位邻居。
邻居们很是为他高兴,表示明晚定要去杨家坟头吃他的喜酒,神棍还偷偷给他塞了本两鬼洞房的秘籍。
“鬼也是可以入洞房的哦,还不吸阳气,冥府不管哩!”神棍如是道。
杨锦书羞涩地捂着秘籍钻回自己的坟头,躺在棺材里将书里的姿势阅了几遍,觉得很是受益,摩拳擦掌等着他的新婚之夜。
第二日,杨家果然大张旗鼓地为他与新娘子办了冥婚,唢呐吹得震天响,杨家后山的鸟都被吓飞了。
杨锦书躲在土里,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棺材被重新挖了出去,一开棺,爹娘的泪水止也止不住,杨锦书内疚地想:棺内白骨森森,定是吓到了爹娘。
他不敢冒着日头出去安慰,只能缩在土里等着夜晚降临。
冥婚热闹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新娘子凉透的尸体与他的白骨葬在一起,重新入棺,被埋进了土里。
杨锦书嗖地一声钻进棺材里,在黑暗里上下打量着平躺在他身侧凤冠霞帔盛装打扮的新娘子。
这姑娘果然如爹娘所说,甚是貌美,巴掌大的小脸,眉毛细长微挑,双目紧闭,鼻梁挺而秀气,嘴唇和脸一样白,泛着死气——与自己刚咽气时如出一辙。新娘的手静静地阖在小腹上,文静淑雅,与身旁自己单薄的骨架并排躺着——也是很般配的嘛!
杨锦书贴着棺材盖,紧紧盯着新娘子尸体里若即若离的魂魄。
那魂魄与尸体模样极为相似,只是因为死去不久,还没学会怎么离开身体,困在里面出不来。
杨锦书微微心疼,伸手抚上媳妇魂魄的手背,轻声唤道:“娘子?娘子?”
新娘子魂魄微微发颤,却并没有醒来。
杨锦书拿出父母烧给他的婚书看了看,他的新娘子有个好听的名字。
他换了语气,亲昵地喊道:“禾棠?禾棠?阿棠?起来,我们该入洞房啦!”
禾棠的魂被他一叫,顿时惊醒过来,猛地从尸体里坐起来,巴掌脸上黑溜溜的眼珠子一睁,因为死得惨,眼底青黑颇为吓人,美娇娘张口就吐出半条舌头,口齿不清地吼道:“娘子你大爷!劳资是男的!”
杨锦书:“……”
“麻痹的就知道我那个爱钱如命的娘不会放过我!活着不让我安生,死了还要给她卖钱!”禾棠将凤冠上的珍珠帘子一掀,努力从尸体上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撸着袖子冷笑道,“走开你个病死鬼,我要回去找那婆娘闹一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