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言浔服软,少年便也收起了无赖相,随手理了理衣袍领口,“要我还可以,不过……你需得答应我一件事才行。”
见其松口,言浔心中狂喜,明眸一亮,忙倾身上前问,“什么事?”
“在我腿伤养好之前,你得留下来照顾我。”
一听这话,言浔就有些不乐意了,撇撇嘴,“凭什么?我欠你的?”
“你就是欠我的。”谁曾想少年回的竟还理直气壮。
“喂!你到底是伤了腿?还是伤了脑子呀?是我!你看清楚。”言浔抬手指向自己,“是我救了你,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算了,怎么还能恩将仇报呢?”
“我不管,反正你不答应我,就休想再见到玉佩。”少年耸耸肩,又开始蛮不讲理起来。
“你!”言浔抬手指着他,怒喝一声。
“欸!你别这样瞪着我。”少年忽然作无辜状,可怜巴巴的说,“我这也是没办法呀。我现在伤了腿,行动不便。你也看到了,这宅子里就我一个人住,若是你走了,万一哪天我一不留神摔倒了,连个扶我的人都没有。”
“然后再饿上几日,奄奄一息的趴在哪儿,一声声的嚎,是你,都是因为你,冷血无情,弃我不顾。”少年入了戏,面上凄惨到不行,还生挤出两滴眼泪来,说着说着又忽然伸手去抓言浔,幽幽的说,“我死的好惨,好惨……”
言浔真见不得他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立刻嫌弃的避身退后,“哎呀!行了,行了。别恶心我了,我答应你就是了。”
眼泪来的快去的也快,少年闻言登时转悲为喜,笑吟吟的说,“早答应我不就好了,还用得着被恶心成这样。”
言浔撇嘴,瞪了那人一眼,旋即抬手道:“玉佩还我。”
少年闻言,终是老老实实的垂头在腰间掏东西。
只是……
摸了半天也没摸出玉佩来。身形一顿,下一瞬抬头,“哎呀!完了!我好像……给弄丢了。”
“什么?!”眸色骤变,言浔急呼,登时冲上前去,一脸紧张的说,“你再仔细找找。”
“我就放腰布里了。”少年扯着腰布带给言浔看,又委屈的说,“怎么没了。”
话一出口,见小人儿神色一滞,当场怔愣在了原地。纤影不觉向后错开两步,整个人栽坐在床上,嘴角颤抖,低声喃喃着,“你知道那是什么吗?你知道那块玉佩对我有多重要吗?你……”
话音未落,眼圈一红,言浔再忍不住眼泪,抬手盖在脸上,“啊!”的一声,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嚷,“王八蛋!还我玉佩,你还我玉佩……”
看着言浔崩溃崩溃大哭,少年吓了一跳,委屈的神色立刻变作惊慌,忙说,“欸!你别哭啊。”
紧接着也顾不得腿上有伤,急忙扶几起身,单腿蹦着来至床边,对小人儿说,“我逗你的,没丢。”
说罢,手腕一转,自束袖间抽出了玉佩来,献宝似的呈上,又言:“你看。”
言浔只顾着哭也不理人,少年便扶着床,抬手扯开言浔盖在脸上的手,看见的就只有一双红红的兔子眼。
眸间溢满了泪,言浔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悲伤太过,半天才缓过神来,泪眼朦胧看见前方。
少年举着玉佩在自己面前晃了晃。
双眸瞬间瞪大,一瞬不瞬的看着玉佩,小人儿一抽一噎的念,“玉……佩……”
顿了顿,破涕为笑,扑上来抢玉。
手中玉佩被夺,少年又被一把推开,稳不住身一屁股坐倒在地,登时惨叫一声。双手抵地,侧目一望,看见的只有言浔提着玉佩站在火折子旁,举上举下的仔细检查。
少年冷哼一声,什么也没说,自顾自的抵地起身,随手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又单腿蹦着回到榻上坐。
言浔举着玉佩看了半晌,总归是放下心来,捧玉在手覆在胸口,随后转身回到榻上坐。奈何一双眼睛自始至终都落在玉佩上,眼角的泪痕都来不及擦,只顾着看玉傻乐个不停。
少年斜眼瞥她,随手拿起木碗,漫不经心道:“就这劳什子,你还当宝贝似的。怎么?是心上人送的?”
话音落下,立刻埋头喝水。
言浔看着玉佩,一边笑,一边说,“这是我相公的。”
“噗――”口中水一喷。
“咳咳……”少年登时猛咳起来,紧随其后抬头,不敢相信的问,“你相公?!骗人的吧!你才多大呀,嫁人了?!”
水溅了过来,言浔急忙抬手盖住玉,又嫌弃的挪了挪身,瞪着眼睛吼,“哎呀!你做什么。对呀!我嫁人了,不行吗?”
束袖抹嘴,少年止了咳,又问,“那你相公人呢?”
手中玉佩一紧,言浔却再没了回答。
屋内灯火虽暗,言浔紧张的神情却是那般真切。桃目一转,少年嗤笑,冷不丁的来了句,“该不会是死了吧?”
“你放屁!”言浔当即怒吼,“我相公没死。”
“没死。”桃目一闪精光,少年旋即撤手,平躺在榻上,话锋一转,又问:“若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不是尧人吧?”
话一出口,见言浔明眸一凛,敛尽危险。没有丝毫的迟疑,少女立刻说,“我是。”
“别说谎,说谎遭雷劈。”少年也不理她,枕着手臂,不紧不慢的说,“你的内服是天蚕丝的,靴子是云绫锦的,内里还镶有细银软铁。如今身着窄袖,落座时却仍要扬臂,想必……是阔袖锦袍穿多了吧。”
末了,又转目看向言浔,微微一笑,“你这一身,不说别的,就天蚕丝内服,甭说欹江这个穷乡僻壤的小县城,就算是在靖都的皇宫贵族身上也难寻一件。”
闻言,言浔下意识的抬手覆住衣领,紧忙垂下头去,看着自己领口处露出来的内服,一时哑口无言。心中暗念:不好!早知道会是这样,当初就不该只换外袍。现在可到好,露馅了。
少年将言浔的举动神色悉数揽入眼中,桃目微眯,旋即高声嚷,“富贵人,你打哪儿来?”
“……”言浔抿紧了唇,不作答。
“既然你不说,那我就自己猜。”少年却也不恼,收回视线,望着屋顶,继续道:“欹江城虽是穷乡僻壤的小地方,但处在边疆重地。早闻不久前北祁与南越在鸿天渡开战,祁师大败,二十万兵马全军覆没。就是不知道,你相公在不在其中啊?”
少年开口,虽未直言,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然明了,他猜出了自己是祁人。
“方才你见我受伤,就哭个不停,你当真是在哭我?”少年口中在问,眸间却是一片澄明,摇了摇头说,“怕不是看见我受了伤,然后触景生情,忆起往事来了吧。”
那些话,字字句句,犹如暗夜飞矢,一箭一箭刺穿心脏。握着玉佩的手,指节已有些发白,言浔又开始咬唇,却始终不肯回答半句。
“如果按这么推下去,你应该是随夫出征……不对!”少年拧眉,似醉的眸忽然醒了,其间乍见精锐,又道:“天蚕丝,云凌锦,细银软铁又作何解释?这些可都是皇室特供,为帝王专享。”
眯了眯眼,“我见你行为做派与男子相当,这绝非是一朝一夕就能养成的习惯。”
话说到这儿,少年再次转目,看向言浔,一脸笃定的说,“你是女扮男装。”
登时起身逼近少女,少年自上而下的将言浔打量了一番。只一瞬,那双桃目间又敛起了些不一样的水光,他笑着说,“看你这模样,年岁也不大,十七?十八?”
这话问得别有深意,也离真相越来越近。
心下一惊,手心不觉间浸出汗来,攥的玉佩都有些发烫。
这人实在太聪明。管中窥豹,也可知其全貌。顺藤摸瓜,抽丝剥茧。尤其是当他问到自己的年纪时……
十七?十八?
那双盈水的眸,带笑的眼,皆让言浔心悸不已。
不行!不能让他再猜下去了。再猜下去,可就要出大事了。
一想到这儿,见小皇帝面色一凝,唇瓣上的伤口还未愈合,又被咬破。言浔只有在疼痛中才能清醒,她努力的想,思考对策。
直到……
“住口!”大喝一声,言浔登时拍案而起。
一旁的火光被冷风吹得一夕倾灭,却又在绝境中重燃。
纤影挺身坐直,言浔转目时眸色骤变,戾狠凶杀昭然若揭,她冷冷的反问,“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儿质问我?”
“别以为我看不出,今夜追杀你的可都是绝顶高手。方才夺剑时,我瞧见剑柄上的纹路图腾,可不简单。”言浔眯了眯眼,目露凶光,再道:“那是校事府,绣衣使者特有的图徽。”
听到校事府和绣衣使者的字样,少年一顿,轻松的神色转瞬间变成了凝重,他反问,“你……知道校事府?”
“呵,靖都城里鼎鼎有名的校事府嘛!皇室中的暗杀机构。宫里派人来追杀你……”言浔面上在笑,眸间却敛着危险,她步步紧逼道:“你看我不简单,我看你也不简单。如今我到要来问问你,你又是什么人?”
闻言,桃目微冷,少年定身在原地,皮笑肉不笑的说,“哼!暗杀机构都知道,还反将我一军,小丫头,厉害呀。”
此一刻,少女与少年二人隔几对坐,小皇帝气势逼人,三言两语间逆转乾坤。
校事府为西尧朝廷特设暗杀机构,专门为皇室处理“紧急要务”。
绣衣使者,本是前朝旧职,主要是奉命“讨奸”、“治狱”,督察官员、亲贵奢侈、逾制、不法之事。不过穆绶霆却将二者整合到了一起,负责暗杀讨奸,且只听命于西尧的皇室宗亲。
然而,校事府这个机构只在西尧皇室中有,仅此一份,其他七国并无。
至于言浔是如何知晓这其中的玄机嘛!
言浔之前提到过她的老师聂太傅,此人名为聂双玦,是个游方术士,年轻时游历八方列国,大江南北,博古通今,无所不知。年六十入北祁,为言帝所用,受封太傅,他也算的上是言帝的半个老师。
言浔四岁那年,言帝让她拜其为大先生,跟从学习。
那老头问道修仙,整日拈着白胡须,神神叨叨。脾气古怪极了,说话又尖酸刻薄。言浔不喜欢他,觉得他像个老疯子。
聂太傅因为年老,上早课的时候容易打瞌睡。每次他一打呼噜,言浔就拎着紫毫笔去给他染胡子。
每次聂双玦醒后,发现自己的胡子上全是黑墨,老太傅就会破口大骂。
二人虽是师徒,却也势同水火。不过,好在除了骂人,聂太傅还会给自己讲故事。
只有讲故事的时候,两个人的关系才会缓和下来。
小时候,言浔很喜欢趴在桌案前,听他讲之前游历四方时的故事。列国趣事,志怪经闻,听得小太子津津有味,流连忘返。
校事府,绣衣使者,便是他的教习,老太傅把这个当故事讲给小太子听。
言浔记得,当时太傅还亲手给自己画了绣衣使者兵器上的图徽,就是用那只天天给他染胡子的紫毫笔画的。
这件事,当时听着不过是个新奇的趣闻,万没想到,今日在这种关键时刻竟还可以派上用场。
太傅常说,“今之汝所学每一物,皆所当汝终身于一时之用也。”
那些话,小时候言浔听着只当他是在吹牛。可到了后来,越长大越发现,先生所言,才是字字珠玑,可受用终身。
言浔年岁不大,锦绣藏心。以前在北祁,周围虎狼环伺,她不得已藏拙。小皇帝并非真的愚笨,恰恰相反,她聪明的很。如今少年可以见微知着,她亦可以一叶知秋。
被言浔识破,少年冷声称赞后,显然已有顾虑。顿了顿,旋即将手一挥,随口道:“罢了,罢了。你的事,我不问便是。我的事,你也少打听。”
“这样最好,井水不犯河水。”言浔知道自己胜了,眉宇间不觉生出了些许得意。
双方歇战之际,少年把着碗沿问:“喂!聊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你叫什么名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