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尧。
罭域。
欹江城。
西尧与列国的规制不同,穆绶霆在郡县制的基础上做了一些改动。
他把国都设在了西尧的正中心,取名为靖。将靖都以外的国土划分为七十二郡,分封给了皇室宗亲。
又在郡城的基础上,将每六郡划分为一域,总成为西尧十二域,交由朝中专员管辖治理,定期向国君上报地方情况,来以此形成制衡之势,防止王侯揽权僭越。
如此一来,国土划分明细,等级森严,相互制衡。而且十二疆域成环抱之势,可以更好的保护最中心的靖都。
穆绶霆是军事雄才,最善权谋布局。他把治理国家当成打仗,排兵布阵,周虑缜密到无懈可击。
欹江城,是座山城,位于西尧最东边,与北祁,南越相邻,正是罭域管辖之下的一座郡城。这里欹倚济明江,因此得名。
济明江的源头就在罭域,这里也是西尧十二域中,唯一座有河流的疆域,域中百姓除了农耕之外,大多数时间以捕鱼为生,欹江城也不例外。
眼下正值夏初,捕回来的鱼放不住,撒上盐晒成鱼干最好。
这不!自东郊跨进城门就能看见一片广阔的鱼干儿大晒场。
欹江城位于西尧东疆最边陲,远离朝堂,民风简朴。百姓们终日奔波劳碌,只为果腹谋生,也没什么消遣娱乐的玩意。渔民们聚集在东城,做的无非也就是两件事,晒鱼干儿,扯闲篇儿。
晒场紧邻街市的地方开着间茶肆,里头雅间,可供进出城门的百姓吃茶歇脚。外头茶棚,则是为了那些晒鱼干儿的渔民避暑休息而搭建的。
眼下已是傍晚时分,马上就要收鱼干儿了,却也不见茶棚里有人出来。
此刻,只见十几个渔民围坐在桌边,依旧是懒散的吃茶闲聊。
“嘿!听说了嘛!前不久,北祁和南越在鸿天渡开战了。北祁的风家军,就是那个号称战无不胜的风家军,竟然全军覆没了!”彼时,见一身披麻衣的男子正端着茶碗,绘声绘色的讲述着前方战事。
“是吗?”果然,话一出口当即引得三五人惊呼。
“呵,”惊诧声中忽起一声冷笑,又见一旁长凳上躺着的男子将盖在脸上的草帽一掀,露出了青年相貌,淡淡道:“还战无不胜呢,这就叫人给一锅端了嘛。”
“欸!然哥儿,话可不能这么说呀!”那人话音方落,立刻有人出言反驳,“我可都听说了,风家军的首领可是北祁赫赫有名的太尉,风泽。那可是响当当的人物,早十年我就听说过他的名号,厉害的不得了。要我说,准是这次太轻敌了。”
“啧啧!”有人从旁咂嘴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呐!”
“都快别胡说八道了!”麻衣男子方才吃茶时吃到了茶叶,这会儿正着急忙慌的吐着茶叶。
又紧忙说,“这事我最清楚。前几日,我去边境做鱼货生意时,听那边的人说,风家军这次之所以会失守,是因为北祁的那个小皇帝御驾亲征了。”
“听说他在军营里头瞎指挥不说,临作战时竟然当起了缩头乌龟,把精兵良将全都留在自己身边,还躲在后方不肯出战。”
“人家风太尉一杆长枪,领着群散兵,打马先行。结果可到好,南越派出的全都是悍马强兵,你说这能不败嘛!”
“原来是这样啊!”其余众人闻言,异口同声的做出了一副大彻大悟的表情。
“刘千武,你少在这儿扯那些里格楞。”对坐是个皮肤黝黑,身材魁梧的汉子。与刘千武不同,那人将茶叶生嚼,直接咽了下去,开口道:“别在这儿空口白牙的编瞎话,我同你一道去的边境,那儿兵荒马乱的,一个人说的一个样,谁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呀。”
“我说的就是真的。”刘千武不服输,当即反口辩驳,“你同我一道去边境,你不也听说的嘛!风泽带着军队在鸿天渡浴血奋战了整整五日,既然他们在后方有军队,为何过了五日还不赶去支援前线?”
“这不就是那北祁小皇帝贪生怕死嘛。自己不去救人也就算了,还把有本事的都留在自己身边,让远处的将士白白送命。”
此话一出,引得一片唏嘘。
唏嘘声中见一长者嘬着长杆烟,轻叹,“唉!竖子就是竖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刘千武一听,忙不迭凑近,对长者道:“塱爷,我跟你讲,我还听说,战败那日风泽站在万人尸堆上,手持长枪,一双眼睛瞪的像铜铃一般大。他是站着死的,那模样凶煞至极,让人瞧上一眼都怕。南越皇下旨,万两黄金作赏,让将士砍下他的人头,愣是没有一个敢接旨的。”
“风泽。”长者移开烟,口中念着那个名字,“是个厉害的。”
随后仰天望丹霞赤色,徐徐道:“四十年前出了凌振烨,二十年前出了个霍慵归,如今再到他风泽,北祁的将军,个顶个都是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怎么就贪上了这么个胆小如鼠的孬种皇帝。唉,可惜了喽!”
长者叹着,垂头敲了敲烟杆,沉声道:“然儿,走,收鱼了。”
话音落下,起身便走。
长凳上,躺着的青年闻言,登时挺身坐起,抬手一扣草帽,提步跟去。
“谁说不是呢。”身后一众人等紧跟着叹,目送着长者与青年朝晒场走去。
刘千武转着茶碗说,“若是咱们西尧有这样的将军,早就能一统八方列国了。”
“你说的不错,一手好牌打的稀巴烂,这北祁小皇帝也算个人才啊。”身旁有人在笑。
“不过话说回来了,那……那个小皇帝呢?现在怎么样了?”又有人问。
刘千武闻言,旋即将手一挥,一脸嫌弃道:“谁知道呀!屁大点儿的娃娃,怕是一早就被吓得屁滚尿流,跑回他的帝都老家去了。”
“哈哈……”一时间,笑声又起。
“笑啥子呢?一群憨皮,天都快黑喽,还不收鱼咩?”远处有人高声嚷。
众人闻言,面上敛笑,依旧是懒散起身,三五成群朝着晒场走去。
与此同时,只见茶肆中,跑堂一扯肩头布,哈腰笑嚷,“客观您慢走,下次再来哈。”
送客之音方落,客便从茶肆内闪身而出。
身沐霞蔚,见一道清影,束发高挽,素色轻袍翩然垂落。身影的主人立在茶肆外,并未急着走,转而侧目看向那群散漫离去的渔民。
言浔面色沉沉,如今纵有霞光入眼,也难见一丝鲜活。方才那些渔民的话一直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她心里不痛快,却无可奈何。
顿了顿,羽睫轻垂,继而转身朝街市里走去。
林将与有言在先,要她一路向西,先来西尧,再做打算。言浔听话,出了山林便一路向西,来到了这里。
没进城之前,她先寻了小镇,找了间典当行当掉了发冠玉簪,换了些银两出来。又去成衣铺,买了件素色简袍。
南越倾灭风家军却没抓到北祁国君,轩辕傲如今四散军队,乔装改扮在边境各地寻找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君。想来,眼下女子身份或许更稳妥一些。
再者,这一路上,都未曾听到过北祁相国被抓的消息,对于北祁后方援军遇袭的事情更是“闻所未闻”,如今百姓们议论的也都是鸿天渡一战。
显示是轩辕傲封锁了消息。
他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因为两军交战,偷袭显得名声不好。再就是没抓到主要人物,也不好声张。
林将与一定还活着。
他既然叮嘱了自己要先来西尧,那他也一定会来。
欹江城已是边疆最东城,林将与入西尧,必定会经过这里,言浔要在这儿等他。
心中思绪百转千回,言浔一时想的出神,脚下的步子便没了方向,只是漫无目的的向前行去。
倏忽,闻得前方一阵急呼,有人声高喊,“抓贼啊!别让给他跑了!快!快抓住他!”
呼喊声骤响,言浔应声凝眸,见迎面正有一少年飞奔而来,在其身后还追赶着一群家丁模样的男子。
少年飞奔至身侧,言浔当即抬手拦截,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臂,凛声喝,“站住。”
逃跑甚急,对方也不理会自己,只抬臂一挥,欲要挣脱。
好在言浔反应够快,顷刻间发力,抢在那人挥臂前转身,一记擒拿准备将他制服于地。
可谁曾想,少年扳着胳膊带力向前一引,不仅轻松化解了压制不说,竟还生生将言浔扯到自己面前。
两道身影于斜照金辉中迅速拉近了距离,打在地上的阴影错落重叠。
少年身量颇高,言浔抬头,四目相对。
少女冷目瞪向少年,却在触及到他的瞬间,眸间冷意顷刻褪去,她怔了一秒。
与此同时,少年也垂目看向自己。那人瞧见言浔怔愣,竟没再挣脱逃跑,反而摊开掌心,松下了力道。
钱袋落地,远处杂乱的脚步逼近。身后有人喘着粗气破口大骂,“孙子,偷了钱,还想跑。来人呐!给我打。”
话音落下,少年便被追上前来的家丁一把薅住了衣领。
那人不曾反抗,直接被拖行到了一旁的角落里。
言浔掌心一空,迟钝的转目看去,只见角落中,十来个家丁对着少年一通拳打脚踢。
周遭的百姓见此情形,纷纷转身疾走,对之更是避而不及。
方才那个骂人的,此刻正俯身弯腰捡起地上的钱袋。随手拍了拍袋上的尘土,抬头时见那人脸上有一条很长的刀疤。
刀疤脸不谢言浔半句,只斜眼对少年道:“臭小子,你也不打听打听,在东城这片儿,谁敢在你曹爷爷头上动土。给我打,照死里打。不打死他谁都别走。”
说话间,又见刀疤脸揣起银子,抱胸而立,一副得意的神情,勾着唇端详着打人的场景。
言浔见少年不反抗,那群家丁又是要将人生生打死的节奏。一时间,于心不忍,登时上前一步,对刀刀疤脸说,“钱都已经追到了,何必还要赶尽杀绝?”
话一出口,见刀疤脸嘴角笑意一滞,随后寻声转目看向自己。那人先是一顿,紧接着扬起下巴,蛮横的嚷,“小丫头片子,关你屁事?滚蛋!”
怒瞪了那人一眼,言浔也不同他多言,径自朝着角落行去,一把推开家丁,挡在少年身前,厉声道:“人是我帮你们抓到的,钱也是我帮你们追回来的,怎么不关我的事?”
“那又怎么样?”刀疤脸瞪着眼睛,模样很是凶煞,竟半点儿也不像家仆,到更像是土匪。
言浔在心中暗暗诽腹:若不是事先知道是你们丢了银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抢银子的呢。
“如今钱财已是物归原主,你们也没什么损失。”言浔开口,不偏不倚的说,“我看你们也是正经人家的奴仆,杀人多没意思,徒增血债。要我说,打几下解解气也就够了。放他一条生路,没准日后人家改邪归正了,还能念着你们的好呢。”
“就他?改邪归正?”刀疤脸忍不住喷出口水来,正准备说些什么。
忽而从旁跑上来一个家丁,慌里慌张的说,“曹管事,不好了!方才我看见孟家爷孙正朝这边来呢。这小子有他们罩着,待会儿若是让孟谞然瞧见咱们在这儿打人,那可就摊上大事了,还是快走吧。”
家丁话一出口,刀疤脸眸色骤变,登时转目看向言浔,以及她身后的少年。那人抬指,冲着少年急吼吼的嚷,“算你小子今天命大,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
话音未落,一群人推赶着,逃命似的跑走了。
反转来的太快,言浔还没来得及“伸张正义”,就被一个“孟谞然”的名号,凭空抢了风头。
瞧着那群人惊慌逃窜的背影,言浔眨了眨眼,一时间只觉哭笑不得。
顿了顿,回过身去,纤影俯身蹲下,明眸聚光看向少年。
此刻见对面少年人,缓缓从地上爬起,倒身倚墙,屈腿而坐。那人挨了打,颊上嘴角青紫一片,胸前微微起伏,面上却无半分凄惨相。他看向自己,第一反应竟是挑眉。
与之对视,言浔还是会有些闪神,一如方才。只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