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多了呀!”佯装一抹关怀,言浔不冷不热的说,“那还不赶紧回帐休息,平白无故的,在这儿撒什么酒疯?如今都已经胡言乱语成了这副模样,若是再喝下去,说出来的还是不是人话都不一定呢。”
小皇帝到底是护短的,方才余骁那般张狂,出口伤重伤林将与,如今她要一句一句的替他讨回来。
“我……我……”小皇帝牙尖嘴利,余骁不是她的对手。又迫于帝王威严,被骂之后诚惶诚恐,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慌乱的转着眼珠,半晌才憋出一句,“是,皇上教训的是。”
那人败下阵来,言浔只觉骂的还不够痛快,可实在不好再发作,便随手拿起几上的酒卮,说,“饮宴喝酒是为了欢娱消遣,但消遣过了头,总归是不好。”
方才言浔话虽说的狠,却也并未追责,余骁只觉劫后余生,忙不迭的俯身叩头,连呼,“是,是是,皇上说的是。”
余骁的事了了,可言浔心头余怒未消,情悦的事还没完呢。
下一瞬,小皇帝话锋一转,顿时调转矛头,又开始攻击林将与,道:“相国也是的。余参将是喝多了酒,在这儿胡言乱语。你可到好,还同他一唱一和的,也是妙不可言呐!”
闻言,林将与却只是颔首垂睫,不肯回答。
用眼尾瞟了那人一眼,见他待自己冷淡,一时间怒意更甚,紧接着言浔皮笑肉不笑的开口道:“哼!朕早前看相国还是一品清流,才华冠绝,满心想着要对你委以重用。又见你年岁以大,也无妻室。这才亲拟诏书,下旨赐婚。”
“御史千金,名门贵女,又同相国有过媒妁之约,”最后四个字言浔咬的很重,又故意提高了声调说,“相国说抗旨就抗旨。朕还觉得奇怪,心下想着,相国为何会忽然性情大变。”
沉了口气,小皇帝面上已见怒色,冷声说,“想来,是在秦楼楚馆里呆久了,人也变得轻浮放荡了不少。”
如今的言浔面无表情,所言之词皆是冠冕堂皇,却丝毫不提起任何自己同林将与的断袖风流,过往韵事,显然是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话一出口,林将与骤然抬眸,一双墨瞳紧盯着坐上人。
奈何对方却不与自己对视,“阮鋆涧,呵,是朕高看你了。”
言浔目不斜视,她努力佯装不在意,心却早已飞向了那处角落。她不再多言,是在等林将与开口。她满心想着,林将与会同以前一样,桀骜不驯的顶撞自己。
可他没有。
长影颓然,林将与垂眸时见苦,面上尽是哀凄之色。
他什么也不想说了。
可在言浔看来,那长久的静寂,分明就是他在默认。默认了他和情悦……
鼻尖一酸,醋坛子被打翻了。
“呵,朕好心赐婚,相国抗旨不遵,没想到竟是因为不合口味。”言浔当真是气急了,也难过极了,她不管不顾的说,“家世清白的名门千金你不要,偏偏喜欢风尘女子,那好!朕今夜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朕赐相国一个貌美的姬妾如何?”
那声问掷入耳中,也滞在心间。
墨瞳骤抬,一染赤色,林将与错愕不已,他没想到言浔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余骁方才的羞辱不过是难听了些,他虽是不悦,却也未曾放在心上,可如今言浔所言却是字字见血,句句扎心。
林将与被刺痛了。
言浔却早已失去了理智,只见纤影起身,来至位列间。
明眸一扫,环顾四周,小皇帝似是在很认真的找寻,可她眼下被气的头晕目眩,还哪里能看得清楚那些侍婢的脸。随手一指,“这个!相国觉得这个如何?”
被言浔指中的侍婢面上一慌,忙不迭的俯身跪下。
“……”林将与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这个不好吗?”言浔也不理会他的沉默,转身又言,“那就这个。”
指尖一移,又有一个侍婢跪了下去。
转眼之间,帐内侍婢已跪倒了一大片。
“够了。”林将与终是忍不住开口。
一时间,身骤停,声骤止。言浔背对着林将与,停了半晌方道:“怎么?相国这是又想抗旨不成?”
“岂敢。”身后寒声起,林将与抬眸,墨瞳封冰,清冷的声音响起,淡淡道:“不劳皇上费心了,臣心中已有人选。”
话音落下,见长影转身,一把抱起身旁的侍婢,对言浔道:“我喜欢她。”
“……”这一次换言浔无言。
“谢皇上恩赏。”林将与自顾自的说,随后也不管有没有得到应允,直接提步出帐去。
言浔于一众错落的人影中回身,明眸之中水光莹莹,她抿紧了唇,并未挽留。
顿了顿,“相国够心急的。”
小皇帝善作伪装,如今强颜欢笑都可以装作喜笑颜开,转目对众人道:“罢了,罢了,随他去吧。”
……
林将与抱着侍婢出帐,面色阴郁的厉害,长腿跨步,一路疾行,朝着自己的营帐走去。
路遇的将士们看见相国抱着一个侍婢往住处去,全都目瞪口呆。
“那是相国吗?”有人问,“怎么还抱了个军妓?”
“不会吧!相国会招妓?还这么招摇过市,是不是咱们酒喝多了酒,眼花了?”
“天老爷呦!定是酒喝多了。”有人答,“这都开始做梦了!”
欣长的身影快速穿过营帐,在这大好的春日里敛起一阵寒风。
许是被吓得不轻,感受着那人周身的冷意,怀中人抖得厉害。
指尖微颤,林将与忽然意识到此刻的自己怒意太显。
他不该这样的,他与言浔早已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她是皇帝,自己是罪臣。她所有的恩赏,自己本应该欣然接受,然后感激涕零才是。
他要以何种理由生气呢?他又有什么资格去生气呢?
“呵,”林将与停步,偏头一笑,是苦涩,亦是自嘲。紧接着见墨瞳之中柔光一闪,他对着怀中人低语,说,“别怕,等到了帐子里就放你下来。”
怀中人闻言,终于不抖了。
不多时,林将与行至帐前欠身入内,又将怀中侍婢放在床上。
抽手转身去合帐帘,回头时见侍婢缩身向床内退了一步。
“相,相国。”侍婢垂着头低声唤。
“你是新来的?”
侍婢点了点头,怯怯的说,“奴家是罪臣金归鑐的家眷女婢。只因主子行贪受斩,所以被御史台发配到了军中作营妓。”
“金归儒。”林将与开口念起这个名字,猛然间回想起了一年前,那个春日里,永安殿的种种。
苦笑一声,无力的摇了摇头,林将与只恨自己不争气,竟然还会想她。
提步上前,靠近侍婢,对方立刻惊慌失措的缩进了角落里。
林将与面上一惊,他本意是想寻个椅子坐下,可一见侍婢对自己的靠近这般惶恐,便起了疑心。
长影坐在位上,又问:“你侍候过几个军爷了?”
“还,还不曾呢。”侍婢颤声说。
身形一顿,林将与反问,“不曾?”
“奴家生的不美,也不会歌舞才技。军中的姐姐说,让奴家先作些浣衣扫撒之类的事。只因今夜全军饮宴,人手不够,才让奴家前来为相国斟酒。”
话一出口,林将与如梦初醒,他垂头自笑,心下暗叹:当真是落魄了,没想到如今连军妓都会瞧不起自己,遣了个浣衣扫撒的前来侍候。
沉思间,侍婢忽然开口道:“相国,奴家想问一句。”
也不看她,林将与问:“什么?”
“奴家生的这般模样,相国为何会喜欢奴家?”
“模样?!”林将与疑声抬眸,这才缓过神来。
其实今夜饮宴,从始至终自己都未曾看过身边这位侍婢一眼。方才不过是气昏了头,随便抱了一个出来。
如今借着帐内的烛火,他终于想起了要去仔细看清那张脸。
二人于灯火间对视,只见那姑娘额间有一块很大的红色胎记,很是突兀。
“你也有胎记。”林将与脱口而出一句。
“也?”侍婢蹙眉问,“相国是见过其他与奴家一般,额上有胎记的人吗?”
林将与神色一滞,当场怔愣在了原处,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自问,自己又见过几个身上有胎记的人呢。
“不曾。”林将与平声作答。
他静静的看着侍婢,其实仔细瞧瞧,那姑娘生得寻常相貌,模样也是温柔可人,娇娇怯怯。只可惜世人大多只看表象,如此佳人被这一抹红痕所掩,隐去了芳华。
顿了顿,林将与温声道:“挺好看的。”
这是他少有的温柔。
侍婢被赞,登时便羞红了脸,一时间头埋的更低。
二人无话,停了良久。
侍婢抬眸,见林将与还盯着自己看,便大着胆子说,“奴家服侍相国休息吧。”
“你愿意吗?”林将与忽然问。
侍婢闻言一惊,眸间尽是讶异,她有些惊慌,忙跪在床上俯身说,“奴家身份低微,又在军营中为奴为妓,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一切听凭相国吩咐便是。”
林将与方才的确看了她半晌,可心中却无一丝波澜。不是因为侍婢额上的胎记,就算是之前面对情悦时,他也实在生不出一丝爱抚之意。
墨瞳低垂,在心中苦笑,看来自己是真要做无欲圣人了。
顿了顿,“不必了。”
他还是拒绝了,用眼神示意床榻,对侍婢道:“今晚你就在这儿睡下吧。”
话音落下,长影推椅,起身欲走。
“相国这是要去哪儿?”身后侍婢急声问。
“出去走走,你先睡吧。”林将与敷衍的答了两句便挑帘出帐去。
人影刚一融进夜色中,正巧碰上蒙素同小七一起朝这边走来。
今夜饮宴,蒙素因背上有伤,所以不能饮酒。至于小七,则是因为年岁太小,林将与不让他喝。
蒙素一看见自己便耷拉着脸喊,“公子,快救救我吧!”
“怎么了?”林将与心不在焉的问。
“哎呀我天!公子,我觉得小七一定不是练过铁砂掌,就是练过大力金刚指,他那一双手实在是太厉害了。每次给我上药的时候,我都觉得背上是有铁蹄踏过。”
蒙素拉着林将与便开始诉苦,“你是不知道啊!这几日有他给我上药,我这魂儿直往阎王殿冲,拉都拉不住。公子啊!我求求你了,今夜还是你给我上药吧!要不然,我这伤就算是好了,疼也给我疼死了。”
林将与心有烦扰,蒙素的话他也没太听进去,只是摆了摆手,说,“你去找别人吧!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
“欸!公子,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公子!公子,算我求你了……”蒙素紧跟着人向前走了两步。
林将与也知他有伤在身,一时经不住央求,叹了口气又转过身去,指着帐子对蒙素说,“帐子里面有个姑娘,你若真不想让小七上药,就进去让她帮你上。对了!帮我好好照顾她,我真有事,先走了。”
话音落下,人便已经抽身离去。
“姑娘?!”蒙素闻言,很是惊讶。等缓过神来再想拦人时,林将与已走出了好远。
他回身看着小七,瞪大了眼睛问,“公子招妓了?!”
声音很是震恐。
小七年岁小,听见这事也只是眨了眨眼,没什么回应。
蒙素则是歪头眺向帐帘,心下好一阵嘀咕。
忽而,身后小七推了他一把。
蒙素转头,见小七拿着药瓶在自己面前晃了晃,示意上药。
那人一见,只觉后脊发凉,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一把夺过药瓶,“不用了!我还是听公子的,找里头的姑娘去上药吧。”
话还不等说完,便逃命似的往帐子里跑,徒留小七一人,端着手一脸无辜的立在夜色中。
蒙素拿着药瓶来到帐前,直接撞帘入内,正回身时只见床上人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弹身而起。
二人对视,丈高的汉子忽然有些羞赧,尴尬的回避着眼神,假意咳了咳,说,“嗯……那,那个……相国让你帮我上一下药。”
侍婢闻言,紧张的神色略显松动,她又垂下头去,柔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