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一瞬触动。风启辰只觉心头一震,双颊一染急红,仿佛被那句话扇了一巴掌,他羞愧的垂下头去。
言沐清没想到,风启幕不仅知错不改,竟然还反过来公然质问自己。长公主见怒,登时破口大骂,“混账!”
话音响起的同时,只听“啪!”的一声,抬手就是一巴掌。
那一掌扇的震天响,在场众人闻之,无不缩身一颤,倒吸一口凉气。
风泽背在身后的手也跟着一抖,老将军并未转身,只是叹了口气,又重新阖上目去。
风启辰惊慌,快步上前,行到人群的最前方,终是看见了祠堂内的场景。此刻只见前方不远处,风启幕跪在原地,颊上一片鲜红,嘴角还有鲜血渗出。
风启辰没再走了,只是抿紧了唇站在原地。
“幕儿,以前你是最懂事不过的,可现在呢……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啊?”言沐清痛心不已,叹了又叹。
“……”奈何风启幕却垂目不言。
良久。
“幕儿,你可知错。”言沐清冷冷开口,那一声问,无比熟悉。就在不久之前,也是在这座祠堂里,言沐清问过风启辰相同的问题。
闻言,风启辰顿感不妙。
只是,固执如风启幕,一旦认定的事,又怎会轻易屈服。果不其然,下一瞬,“母亲,我何错之有?”
“你……”言沐清抬手指着人,已然被气的说不出话来。长公主的威严向来容不得半分挑衅,更何况是这般明目张胆的忤逆。
“来人,请家法!”
“母亲!不可呀!母亲……”风启辰惊慌,立刻冲上前来,跪地央求道:“母亲,家法使不得!二弟不曾习武,身子骨单薄,怎么可能扛不住板子呢。”
言沐清震怒,随手一挥,斥道:“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话音落下,冷目一扫堂外,大喝一声,“我说的话你们都没听见吗?”
仆下闻声,身子不觉一抖,紧接着见五六人立刻回身跑向堂外去取长板长凳来。
风启辰见言沐清说不通,忙转身对风泽嚷,“爹!”
彼时,只见风泽背身站着,一动不动。风启辰看不到他的神情,也得不到他的回应。
不多时,长凳落于身侧,小厮提着板子站在一旁待命。
言沐清转身看向风家先祖的灵牌,横眉一凛,沉声道:“风家嫡出次子风启幕受训。大殿之上口中狂言,诘难帝王,目无尊长,不知悔改,该罚该打……”
“启幕无错。”谁知风启幕却无半分认错悔改之意,仍旧一意孤行。
言沐清怒极,登时高声起调,大喝一声,“少废话!拖上凳去。”
仆人得令,也不敢有任何怠慢,紧忙上前去拉风启幕。
然而此刻,跪身在地的风启幕却只是定定的望着前方,那双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风泽的背影。直到自己整个人被架着起身,拖到长凳上趴下。
与此同时,风启辰起身跑到风泽身前,跪地求道:“爹,您这是怎么了?您说句话呀!”
方才言沐清不曾理会风启辰,如今风泽亦是。
“给我打。”身旁长公主冷声下令。
话音一落,只听“砰!”的一声巨响。
“啊――”长凳之上,人影哀嚎。
风启幕到底是没练过武的人,如今这一板子打下来便要了他半条命去。
此时只见单薄的身影趴在长凳上,周身颤抖,却仍咬着牙,不肯服输的说,“母亲,你为何只责罚我,却不回答我。我真心实意爱一人,当真有错吗?”
骤然转目,看向风启幕时,言沐清唇间颤了颤,面上尽是惊讶。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风启幕所言的确无错。
只一瞬间,向来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长公主竟会惊慌失措,言沐清瞪大了眼睛怒吼,“还等什么?打呀!打到他认错为止!”
那一声到更像是恼羞成怒后的无理责罚。
“砰!砰!砰……”又有一下接着一下的落板之音。
风启幕咬紧牙关不再开口。屁股上的痛意席卷全身,他终于体会到了那个萧瑟秋日里,风启辰的痛苦无助。以及,那种羞辱感,此生难忘。
但莫名的,心间更痛。
额上青筋暴起,一双手死死的攥着凳角,风启幕咬着牙,用尽全力抬头,他眸中已见血丝,却仍紧紧的盯着那道背影,他的父亲……
“呃……”在某一刻意识抽离,风启幕在一击重板之后昏死过去。
仆人见二少爷昏倒,吓得长板登时脱手,失声道:“二,二少爷……”
话一出口,风泽骤然转身,老将军眸中写尽了惊恐,大吼一声,“幕儿!”
……
等风启幕醒来,已是入夜时分。此刻他正趴在床上,床边有小厮侍候。
“二少爷,您终于醒了。你昏迷了整整两日,可把我们给吓坏了。”小厮一见自家主子醒了,自是关心,忙起身道:“我这就告诉老爷去。”
“欸!”眼看着小厮就要转身出门,却不想被风启幕抬手一把拉住。许是用力太过,一下触动了伤口,惹得那人面目狰狞,痛苦万分,只得颔首咬牙,“嘶――”了一声。
“二少爷,您没事吧?”小厮惊慌,忙转过身来关心。
风启幕摇了摇头,强忍着痛说,“别,别告诉老爷我醒了。”
“为何不告诉老爷?”小厮面上好一阵疑惑,继而又言,“二少爷,您是不知道,您昏迷的这两日,可把老爷给吓坏了。老爷寻遍了帝京城中的大小名医,才为你……”
“咳咳!”小厮话才说到一半,房外便响起了一阵咳嗦声,门前女婢打帘,紧接着就看见风泽提步走了进来。
小厮一见风泽忙掩了口,垂目低声唤,“老爷。”
今日的风泽往日英武不复,略显苍老,鬓发微散。老将军入房中来,立在床边,先是看了眼床上趴着的风启幕,随后对小厮道:“嗯,你先下去吧。”
“是,老爷。”小厮应声即去。
转眼之间,房内便只剩下了风家父子二人。
二人对视一秒,风启幕率先移开目去,将头低低埋下,也未曾像往常一般开口唤父亲。
一瞬静默,老将军有些尴尬,不觉抬手抵在嘴边又咳了两声,旋即俯身坐在床边。
远处炉中火炭烧的正盛,浑黄的眼眸一揽火光,良久,“……还疼吗?”
“……”风启幕不语。
双手不自觉的在膝上来回搓了几下,风泽垂着头,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说,“幕儿,你不该这么做的。”
风启幕趴在床上,脸埋的很深,看不清楚神色,停了半晌才道:“不该做什么?”
垂头看着地板,风泽面上早已没有了叱咤威武的将军风采,如今只剩无奈。他顿了顿,方缓缓道:“不该在早朝上当着群臣的面请求皇上赐婚。”
“父亲也觉得是我做错了事?”风启幕所言分明是一声问,语调却尽是笃定。他不是在问,他是在怨。
“没有。”低沉的声音响起,风泽否认了。但话音落下,又见其唇角微动,似是还有话说。果然,“父亲只是觉得,就算你真喜欢沈家二小姐,也不应该用这种方式……”
“父亲就是觉得我做错了。”风启幕当场冷声打断。
声音戛然而止,风泽半张着嘴,踌躇片刻,最后还是掩了口不再多言。
风启幕趴在床上身影虽未动,口中言却未停,他继续问:“若父亲真觉得我没做错事,那母亲在祠堂中请家法的时候,父亲为何不出面阻拦?”
风泽闻言,默声不语。
房内一片静寂。
得不到回答,风启幕从臂弯中缓缓抬起头来。他静静的看着风泽,看着他的父亲。他并不在意风泽有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径自说,“启幕想不通一些事。”
风泽终于有了反应,却并未转目看向儿子,他平视着远处的火炉,问,“想不通什么?”
“启幕想不通,我与兄长相比到底差在哪里?”
“……”
今夜风启幕句句在问,但风泽却一句也答不上来。老将军颔首,魁梧的身影略显颓废,岌岌倾塌一般。
“六个月前,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场景。母亲对大哥用家法时,启幕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一日父亲盔甲都不曾卸下,就急匆匆的跑来祠堂为大哥解围。”风启幕仰面看着风泽,神色平静,骤然间话锋一转,又道:“可如今呢?到了我这儿……”
声音陡然一颤,哀嚎一声,“父亲!”
转瞬间,风启幕泪如雨下,哭嚷道:“您就站在那儿呀!您为什么就不能帮帮我呢?就像大哥说的,您说句话也好呀!”
风启幕不再说了,此刻他满是委屈。不为那打晕自己的板子,只为这偏心的父亲。
搓膝的手猛地一顿,耳畔听着儿子的哭声,风泽仍旧无言,只是沉了口,阖上目去。
涕泗横流间,风启幕猛地吸了吸鼻子,又正色道:“其实我知道,父亲恨我。”
那一声恨,逼得风泽不得不重新睁开眼睛。他终是转过头去,对上那双盛泪的眸,父亲看到了儿子眸间的悲苦。
“父亲恨我,因为是我,让娘丢了性命。”
那一声娘,说的自然不是言沐清,而是风泽的正妻,风启辰与风启幕的生母。
话一出口,风泽眸间竟也闪现出与风启幕毫无二致的悲苦。
“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生我才会让娘难产而死,才会让您和娘天人永隔!都是因为我……父亲,你是该恨我的。”无尽的哭声中,风启幕似泣血泪,方才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刀,他把刀尖对向自己,猛力刺下。他有多痛,又有谁会知晓。
他一字一句的认下了所有的错,可他又何错之有。
“这二十年来,父亲待我这般冷漠,不就是因为这个嘛。在父亲心中,一直都觉得是我害死了娘。我是一个罪人,生来就必须带着愧疚而活。我要承受父亲对娘所有的思念,父亲有多爱娘,就有多恨我。”
颤抖的声音中,风启幕早已忘却了身体上的痛意,他用手撑着,挺身而起,拉近了自己与父亲之间的距离。
“可是父亲!您别忘了,我也是您的儿子啊!我同大哥一样,我也姓风,我身上也流着您的血。我,我也想像大哥一样,可以被您扛在肩上,抱在怀里……”
手中力道一松,风启幕整个人栽倒在了床上,他周身颤抖着,低声喃喃道:“那是我小时候最渴望的梦啊……”
不觉间揉皱了下袍,风泽也跟着颤抖起来。视线变得模糊,眼眶中闪动着泪光。
“我知道自己是个罪人。我想偿还,所以我努力,我努力活成这人世间最好的模样,我想努力做到不让您恨我。我也想有朝一日,您可以像对待大哥那样对待我。可为什么?到头来……”
如今风启幕已是悲痛欲绝,额头抵在床面上,一双手紧握成拳,猛地砸向一旁,又断断续续的重复说,“您就站在那儿呀!为什么连帮我说句话都不肯呢?为什么……”
那一夜风启幕哭的天昏地暗。一旁,风泽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曾说过。老将军眸间是一潭死水,看不到半分鲜活,此一刻他分明也是悲痛欲绝。
可就是因为风泽自始至终都不言一语。他似是默认了一般,默认了方才风启幕说的所有话。
那种无声的默认或许才最致命的。
风启幕哭的歇斯底里,直到黎明时分,终是累的昏睡过去。
见儿子睡下了,风泽才缓缓起身,拉过锦被为其盖在身上。老将军又在床边站了须臾,才转身出门。
走出房门的瞬间,风泽白发苍颜迎上朝阳,冷风阵阵袭面而来,却照不透也吹不散他面上的悲沉,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前,长长的叹了口气,下一瞬,提步出拱门而去。
……
午后,风启辰来看弟弟。
“怎么样?好些了吗?”风启辰坐在床边关切的问。
风启幕趴在床上,抬眸看着兄长,淡淡道:“已无大碍。”
如今的风启辰,坐在床边同样的垂首搓膝,动作神态同风泽如出一辙。顿了顿,“二弟,我有句话想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