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启幕提到宋忱时,那人正在为林将与奉茶。
听到自己的名字,宋忱手中动作一顿,紧接着耳畔风启幕的声音再起,继续道:“宋大人对地质风水很有研究,方才宴上东楚以怀安河发难,好在早先有宋大人提点,臣才能化险为夷。”
话音落下的同时,宋忱手中的杯盏也跟着一并落下。
林将与坐在位上,手臂抵着桌面,斜眼睨来,勾唇冷嘲,压低了声音戏谑道:“宋大人还真是博学多才呀!”
宋忱闻言,并未抬头,只温声回答,“多谢相国夸奖。”
主位上言浔看向宋忱,随后也夸了两句。宋忱一并谢过,复又径自退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林将与端起茶盏,拨开茶沫,喝茶时那双墨瞳仍旧有意无意的瞟向宋忱。
闲叙末了,随后就明日事宜言浔还要与风启幕详谈,林将与同风泽便一并告了退。
临走时,见墨瞳一闪柔光,相国对着小皇帝笑了笑。看着他,眨了眨眼,言浔面上虽没多大表情,心里却是暖暖的。
一众人等走出殿门。
长影停在原地,眼看着宋忱自身后跟了出来。
秉柊来至身前,林将与却不着急走,回身看向那道清瘦的身影,“奉茶这种小事,何时起竟也要劳驾典政寺堂堂四品理事亲自动手了?”开口时也是阴阳怪调。
宋忱颔首停步,听着林将与的冷嘲热讽却也不恼,仍旧毕恭毕敬的行礼作答,说,“回相国的话,宋忱初到典政寺不久,眼下正是要多学多看的时候,这些事本该是宋忱来做的。”
“哦?!”林将与冷笑一声,“我还以为宋大人是想借着奉茶之由,前来向皇上邀功呢。如今看来,竟是我想错了。”
“邀功,其实也是有的。”宋忱并不否认,说话间,见那人抬眸看向林将与,神色如水,缓缓言说,“如今好不容易能近身伺候陛下,宋忱自然也要抓住这个机会。”
“机会?!”林将与压低了身子问。“什么机会?”
二人对视,宋忱微微一笑,“也没什么,哪个入朝为官的不想平步青云呢。”
“平步青云。”林将与摇头,又笑了,“这四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到还真是有趣。”
宋忱面不改色,“这一切都是托相国您的福,若不是您当初让皇上准了我的奏折,也不会有宋忱的今天。”
林将与闻言一顿,眸间骤见厉色,却又一闪即逝。
“那还不谢我?”下一瞬开口,语调中多了些戏谑之音。
闻言,也不迟疑,宋忱当即将身子俯下,对着林将与行了个大礼,说,“多谢相国抬爱。”
身前,林将与看着宋忱的一系列动作,顿了顿,又是一声轻嗤,也不多言。
……
与宋忱分开后,林将与慢步朝住处走,身后秉柊相随。
“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那个宋忱还挺会耍小聪明的。”秉柊说。
墨瞳望向前方,眸色淡淡,林将与闻言侧目,明知故问,“小聪明?”
“借着奉茶之由讨好皇上,虽说做的是些杂役差事,不过好歹也能在皇上面前露露脸呀。”秉柊撇撇嘴,理所当然的说,“更何况,方才风典客在皇上面前可是指名道姓的夸了他,皇上能记不住嘛!”
话一出口,见身前林将与颔首轻笑,当即问,“你当真信了他的鬼话?”
“嗯?鬼话?”秉柊一怔。
“宋忱方才说的那些,最好一个字都不要信。他这人,最擅长的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公子的意思是……他方才说的那些,都是骗咱们的,他奉茶根本就不是为了邀功。”秉柊有些惊讶,想了想问,“可那又是为了什么呀?”
“这个……”林将与把步子放的很慢,说话间已然皱起眉来。“一时间我也想不通。不过,总觉得他是别有用心。”
“公子多心了吧,”秉柊不甚在意,“不就是奉了杯茶嘛!”
林将与无言,忖了许久,才自顾自的喃喃说,“希望是我想多了。”
话音方落,身后便有一阵尖细的男声响起,嚷着,“相国留步。”
闻声停步,二人回身,看见一个瘦瘦小小的内侍正快步跑来。
“相国,皇上说有话要同相国讲,但是他眼下脱不开身,所以特地吩咐奴才前来相告,还请相国先去方才途中经过的耦香亭等,皇上少顷便到。”
听着内侍所言,林将与抬头眺向远处宫殿,点头道:“知道了。”
内侍刚一离去,秉柊便咂起嘴来,“啧啧――这才分开不到半刻钟的功夫,就连私会的地方都找好了。”
秉柊是有意调侃,林将与又怎会听不出,没好气的瞪了那人一眼。林卿卿登时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傲娇,“怎么?皇上有话要对我说,不行吗?”
“行!行!行!”秉柊最受不了的就是林将与这副得意忘形的模样,忙高声附和,话音落下还不忘小声嘀咕一句,“白天见不够,晚上还要见,也不嫌烦。”
显然第二句话林将与并没听到,只是自顾自的吩咐,“我一个人去,你先回住处休息吧。”
“是。”秉柊假模假样的俯身行礼,抬头不忘开口调侃一句,“早点儿回来。”
果然,又被赏了个白眼。
“你少管。”林将与当即回怼。
秉柊被怼却仍是笑,转身离去。
此刻只见林将与站在原处转身看向宫殿,不觉间一弯浅笑爬上嘴角……
彼时,林将与所眺望的宫殿之中。
殿内清了人,如今只剩下了言浔同风启幕二人对坐。
“我们这算不算是平安度险了?”言浔问。
微微垂目,风启幕说,“那还要等到过了今晚才算。毕竟,我们还处在南越国中,况且眼下列国君主都住在明颐园,各方势力盘桓于此,只恐怕还会有其他的变数。”
言浔闻言蹙眉,再问,“那朕该如何应对?”
“皇上别怕。”风启幕一脸平静的说,“臣在宴会开始前就已经说过了,我们此行赴宴,一不奉好,二不结仇,只要不露怯就行。其实今日,皇上做的已经很好了。”
“二哥哥,今日之事,多亏有你。”等言浔再开口时已然放下了国君的架子,眼下的她如同风亓絮一般,亲昵的称呼风启幕为二哥哥。
风启幕笑得拘谨,“为皇上分忧,是我的份内事,这些也都是我应该做的。”开口所言虽不再那般毕恭毕敬,但是也是规规矩矩。
“什么叫应该。方才在宴会上,北秦歹人险些伤你性命。”一提这事,言浔就生气。嘟起嘴来,又叹了口气,说,“朕真的没想到,仅仅为了保全朕一人,竟然要让二哥哥……”
小皇帝没再继续说下去,言辞间已是无尽的内疚悔恨。无力的垂下头去,言浔低声说,“其实……当时朕见宴上詹戎出面圆场,二哥哥本可以顺着他的意思,息事宁人便是了。那样的话,也不至于激怒歹人,掷自身于险境。”
瞧见言浔落寞,风启幕心有不忍,本想抬手去拍小皇帝的肩膀,又碍于尊卑礼法,最后还是没有实施行动。转而在坐中行礼,万分郑重的说,“皇上,臣不比父亲和兄长,能披坚执锐,驰骋沙场,为皇上守万里河山。但臣也是男子,也有一腔热血。臣今日之所以据理力争,不退分毫,是因为,臣想帮皇上守住心中的江山。”
话一出口,惊的小皇帝怔愣,登时抬起头来,一双明眸闪动着莹光,风启幕最后那句话让言浔震惊不已,她忍不住问,“二哥哥难道就不怕死吗?”
此刻再看对面,风启幕神色定定,一字一句道:“大丈夫,为国死,何惧哉?”
短短九个字引得言浔心头一震,万千敬畏油然而生。
顿了顿,小皇帝开口,一本正经道:“二哥哥,朕敬你。”
……
风启幕将余下的事交代完后便告了退。
那人自殿内走了出来,只见不远处风泽与一众风家军正提刀立着。
“父亲。”风启幕走上前去,一如既往的恭敬行礼。
风泽手中扶刀,看着儿子,面色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肃,“嗯。”了一声,略有疏离之感。
风启幕弯腰听着父亲的声音,心中不免有些落寞。挺身站直后佯装平静,说,“父亲受累,还要在此保护皇上一夜。”
“无碍。”
风泽与风启幕的对话想来都是言简意赅,冰冰凉凉,没有一丝温度,如今亦是如此。
至于风启幕,也早就习惯了这种淡漠疏离,俯身再行一礼,他并未着急离去,接着说,“父亲,如今虽说宴会已经结束,但一切尚未尘埃落定。只要天不亮,暗爪依然在。还望父亲小心,不要出了差池才好。”
风泽闻言,沉了口气,侧目看向殿门,眸色也欲沉,顿了顿方道:“这个为父知道,你且放心,刀甲在身,风家军定会寸步不离,力保陛下无忧。”
太尉素来沉稳,如今所言也是掷地有声。
听着父亲的话,风启幕稍稍安下心来,却还是忍不住提醒说,“父亲,白日宴上孩儿出言莽撞,辱了列国君主,只恐怕他们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眼下又是漫漫长夜,更加是危机四伏。为确保皇上能全身而退,决不能让那些心存恶念的歹人有机可乘。所以,今夜无论如何,万万不能让皇上踏出寑宫半步。”
“好。”许是因为风启幕说了太多话,风泽的回答也总算是有了几分温度。
那声音有些温柔,不!在风启幕听来很是温柔。
微微抬眸,正经古板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扭捏,看了父亲一眼,又垂下头去,风启幕结结巴巴的说,“还,还有父亲,今夜你……你也要万事小心。”
最后一句话,终是抛开了臣子之礼,满满的都是儿子对父亲的关心。
愣了一下,风泽也有些尴尬,急忙别看开脸去,有意避开风启幕的目光,老太尉同样磕磕绊绊的回了句,“知,知道了。你也累了一天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抿了抿唇,“是的,父亲。”
……
风启幕离去许久,风泽才缓缓将脸转了过来,浑黄的眼珠望着那条早已不见人影的回廊,下一瞬,老将军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欣慰的笑。
风启幕走后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自殿内走出了一行内侍。为首的见了风泽便俯身行礼,道:“风太尉,皇上说乏了,想休息,要奴才们先行退下。”
“嗯。”老将军手中扶着刀,一双眸子有意无意的打量过每一个内官,目送着一行人离去。
过了半晌,风泽仍站在原处。良久,眸色微凝,似是在想些什么。
顿了顿,“皇上。”风泽忽然在殿门前唤人。
“……”殿内无人应答。
“皇上。”风泽又提高了声调。
“……”依旧无人应答。
风泽没再继续开口,直到某一刹那,握着刀柄的手猛地一震,那双鹰眸顿现精光。下一瞬,见老将军解下佩刀,随手丢给身后的副将,二话不说,推门走入殿中。
副将瞧着有些奇怪,抱着刀立在殿外,直到风泽自殿内走出,见那人面色阴阴沉下,开口便是一句,“不好!皇上不见了!”
……
风启幕回到住处,提笔写了封信,转交给了一旁的内侍,并未高声开口,而是俯身在内侍耳边轻声说了些话。
那个内侍模样生的瘦瘦小小,闻言过后很认真的点了点头,继而转身快步出门,最后消失在了一片夜色之中。
――
轩辕朗和詹戎一同回到住处,分别后詹戎看着轩辕朗离去的背影,眸中顿时生出了些许轻蔑。
身后理事走上前来,开口问,“大人为何要问那蠢物大鼎之事,这不就是等同于对牛弹琴吗?”
“蠢物?!”詹戎转身,径自朝殿内走,冷笑一声说,“呵,你当真觉得他是蠢物?”
理事一听,并未着急作答,反而笑了笑,直言不讳道:“难道不是吗?身为皇子资质平平不说,还唯唯诺诺,当初连皇上都骂他是一窍不通,愚不可及。如今大鼎之事,连太子殿下都参不透,更何况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