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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冬至(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1 / 1)

冬日至, 阴极而日至南,阳气起。

开封府尹卫准奉命入宫,报经冬汴梁民事, 领冬节赐礼,出宫往琰王府去。

走在汴梁街道上, 看见城隍庙络绎的热闹香火,卫准才忽然觉察, 那场曾经天翻地覆的京中变动,原来真正已过去一整年了。

第一批法令颁行过半年,待冬至休朝过去, 尚需按照民情反应、推行情形, 三司牵头再作详尽调整。

大理寺卿铁腕肃清朝堂,将冗官冗费尽数裁撤。如今朝中再没了人浮于事, 因任授官循名责实, 一扫前朝疲敝懒政。

这些变化, 百姓一时还未必察觉得出。但裁撤冗政带来的减赋税、精贡举,却已开始令京城内外民情民心为之一振。人人警醒惕励,孤寒奋发苦读, 竟隐隐透出了多年不曾有过的新锐朝气。

汴梁百姓,没人不认得开封尹卫大人。见他走过街巷, 道路两旁尽是行礼问候,一时热络起来,连行人酒客也来遥遥作礼。

卫准逐一回过, 停在了家香糖果子的铺面前。

“大人。”摊主手脚利落, 按例满满装了一纸袋各色蜜饯, 封好了递过去,“今日商大人还不来吗?”

“入冬时病了。”

卫准将串吊钱递过去, 接过纸袋:“尚不曾好全。”

开封府的人常来街上买这些东西,一律按市价,从不准不收银两。

摊主辞过几次,到底辞不掉,没奈何收了,手上却极利落地又抄了一把送过去:“今年天冷,可是染了风寒?这韵姜糖最利气血,不要钱,做出来给路人暖寒的,给商大人带些……”

卫准问过身旁行人,道了谢,将姜糖妥当收好。

摊主仍不放心,追着打听:“商大人几时好?等过了年,还想请大人们同来赏灯,今年的鳌山定然比往年都亮堂!”

“就快好了。”卫准道,“一定来。”

四周人目光都跟着一亮,有人胆子大,又继续问:“少将军和琰王殿下也来吗!许久不曾见他们,听说云将军去开酒楼了……”

“蠢!说了你就信?”

一旁有人笑道:“变法才往下推行,不得有人微服私行,去下头巡查?”

坊间话本,除了风月小传,没人不喜欢微服私访、惩恶除奸的。人群一时兴奋,你一言我一语,转眼又热闹起来。

“半年前,不还有人在金华见了少将军?”

有人道:“那金华郡守阳奉阴违,赶上涝灾,险些闹出大乱子,还是少将军领人开府库赈的灾呢!”

一旁有金华来的商贩,连连点头:“正是正是。我家那时连房子也叫雨浇塌了大半,若没有少将军,只怕要在街上铺草席睡了。”

“琰王殿下也不曾闲着。”又有人道,“去年秋闱,常州出了舞弊的案子,听说就是琰王殿下亲自查办的。”

“不止琰王殿下。”

他身旁有士子笑道:“秋闱舞弊,是因为抑侥幸、精贡举。那些世家子弟靠荫补进阶的路被堵了,又不甘心,才取了旁门左道。要查清楚,非有人亲自入场参考不可。”

他说得仔细,旁边人听着,不由睁大了眼睛:“莫非少将军还扮成士子,亲自去应了试不成?”

“坊间传闻,说是琰王殿下与云麾侯打赌,谁输了扮士子去考试。”

那士子笑道:“云侯是怎么输的,我们不大清楚……总归云侯被琰王殿下亲自送来我们书院,听了半月的课,是做不得假的。”

人群听得艳羡不已,纷纷攘攘闹起来,一时竟颇遗憾起了这案子如何竟没出在自家子弟进学的书院边上。

“大快人心,如今少将军已是云侯了。”

有人留意士子改口,忍不住叹道:“也不知府邸究竟要建在什么地方,想去送一送贺礼,竟都寻不着……”

“如何还用另建府邸。”一旁人笑道,“琰王府不够?”

“到底还是差着些。”

又有人摆摆手:“过日子难免磕碰,若云侯同琰王哪日起了争执呢?”

“起了争执也不怕。”

有老者抬手抚须,笑吟吟道:“十来年前,世子每次亲领殿前司,满汴梁城房顶诱捕云小侯爷,有哪次没将人好好领回去么?”

那人愣了愣,一时竟想不出,摸了两下后脑:“倒也不曾有……”

“那本就是云侯的家。”

老者指了指琰王府,不紧不慢:“云侯漂泊多年,如今好容易安安稳稳回了家,却要人家出去开府,是不是不该?”

那人琢磨半晌,终于点头:“的确不该。”

“云侯与琰王殿下,自小长在一块儿,处处性情相投,脾气契合,合该日日在一处。”

老者道:“却要人家分两地住,是不是不妥?”

那人心服口服:“实在不妥。”

“只是。”

那老者摸摸下颌,从怀里摸出支竹管笔:“这一年来,竟也见不着琰王殿下满房顶找少将军了,可惜……”

旁人正听得心潮澎湃,闻言愕然,满腔不解:“这般美满,还可惜什么?”

“京城话本不准肩颈往下,尽指着云侯与琰王养活。”

那老者扼腕叹息:“如今这两人终成眷侣,自过好日子去了,我等还写些什么好?”

人群堪堪回过神,张了嘴指着老者说不出话,哄笑成一片。

开封尹惯常不苟言笑,这一次立在人群里,竟也微微露出些笑意。

有人眼尖,忙趁热打铁追问:“大人,这次云侯与琰王当真来吗?”

卫准点了点头:“来。”

“他们已回京城了?”

有反应快的,见了卫准笃定神色,立时回过神:“可在琰王府?我等备着的冬礼――”

“云侯与琰王四方奔波一年,各处巡视探访,回京是歇冬的。”

卫准拱手:“诸位心意,卫准感怀,还请允我等歇歇。”

人们静了一刻,忙纷纷抬手还礼,不迭应下了绝不搅扰添乱,只殷殷托开封尹大人将心意带到。

“我等只知道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这里面要耗费多少心思,虽看不见,却猜得出。”

有长者上前,代众人深深一揖:“今上与诸位大人,临危受命,为国为民呕心沥血,汴梁百姓感激不尽。”

“云侯与琰王……披肝沥血,至诚高节。”

长者缓声道:“商大人一腔碧血丹心,我等识得,尚不至青红不分皂白不辨。”

卫准胸口一热,阖了眼,无声还礼。

平日里喧闹熙攘的汴梁街头,竟反常的隐隐约约静下来。

人人行礼,个个诚心,明净新雪覆着青石板路,两旁尽是喜洋洋的大红福纸。

冬至日食馄饨,锅里热腾腾翻滚起香气,透过街边数不清的门户,叫风远远送到街巷尽头。

卫准深揖及地,直起身穿过人群,不再耽搁,径直往琰王府去了。

-

琰王府内,已热热闹闹见了冬至的喜气。

冬日至阳气起,自古冬至都是岁首,后来正月被单拎出来,也仍是极隆重的吉日。

本朝商贸兴盛,不再有安身静体的规矩。人们忙着置办新衣节礼、走家串户,冬节反倒成了拜师访友的大日子。

卫准递了拜帖,与通判一并被引进王府,来消寒窝冬的故人已差不多到齐了。

虔国公这一年坐镇京城,专心护持变法清缴余党,如今好容易得空喘口气,正扯着殿前司都虞候开怀痛饮,酒已喝到了第三缸。

蔡太傅叫几个小的哄着做了帝师,一年下来白胡子气飞了大半,被礼部与工部尚书一齐好声好气劝着,勉强收了第十七封辞官致仕的奏折。一旁恰好路过的梁老太医寒碜一句,又气得老帝师怒发冲冠,撸袖子火冒三丈杀了过去。

御史中丞如今升任了御史大夫,领下监察考评朝中官员的差事,越到年尾越忙。

他今日带了茶壶来,边牛饮琰王府的上好贡茶,一边还领了三四个精干吏员,埋头翻着身后一箱子云侯与琰王从各地巡查带回的文书卷宗。

好好的琰王府,老主簿笑吟吟带着人来回安抚招待,俨然已是一片兵荒马乱。

卫准一时不知该挑哪处落脚,迟疑了一刻,看见来人,忙俯身施礼:“相爷。”

参知政事负手过来,免过他的礼:“商恪如何了?”

“还病着。”

卫准怔了下,低声道:“相爷……不曾去看过?”

“老夫去了,他又要硬爬起来,用那些从云侯手里要去的虎狼之药,撑出个没病的样子给老夫看。”

参知政事皱了眉,拂袖道:“看了便心烦,老夫懒得去。”

卫准听懂了,一时哑然,再度俯身:“下官代他……给老师赔罪。”

参知政事看他半晌,摆了摆手,一言不发踱到亭边。

商恪这一场病,其实在入秋时就已有了征兆。

本朝从根上来的冗官冗政,几代难解的荫官泛滥。佑和一朝几次想要下手裁撤,却都因为牵涉太广,到底无疾而终。

依照云琅与萧朔下去巡查前的安排,诸事已定,这一场裁撤只要在三年内安置妥当,都不至生出什么乱子。

可商恪却好像不曾收到云琅的留书回信,第一刀便朝着商家下手,裁尽了荫补的闲官空饷。趁朝野愕震得然无措时,快刀斩乱麻,利落斩尽了世家大族的余蔓旁枝。

打下手的庞辖都撑不住,活活累倒了几次,商恪却日日连轴转,仿佛不知疲惫一般。不止卫准拦不住,连参知政事雷霆骤雨地训斥几次,他也只是挨训时老老实实去歇息,老相爷一走,便又披衣起身,叫人拿来了云侯留下的碧水丹。

“商兄心中,尚有死结未开。”

卫准走到参知政事身后,低声道:“襄王在乌台狱内,自作自受,被罂粟毒与降真香折磨耗竭而死。消息传到大理寺,他恰好将卷宗尽数理妥,移交政事堂……”

“琰王与云侯大义,先后以复仇、天下替他续命。”

参知政事知道卫准要说什么,握了手中那一杯酒,视线落在湖中青白月色上:“如今大仇得报,天下事毕……原来师徒挚友,竟不配放在他心上了。”

卫准心头倏沉:“相爷――”

参知政事冷声道:“不是么?”

卫准说不出话,静静立了一阵,慢慢敛起袍袖,将手握紧。

死地跋涉回来的人,最能看出同路的后来者。商恪投入襄王帐中,为讨回清明朝局,弃了一身干净,忍了为虎作伥,云琅在醉仙楼找上商恪那日起,就已看出了商恪心中的症结。

“商兄……并非不放在心上。”

卫准哑声:“他只是总觉得,自己手上已尽是罪孽鲜血,故而不能再――”

“不能再什么?!”

参知政事平日里滴酒不沾,今日叫蔡太傅灌了几杯,火气再压不住:“矫情!人家蔡补之的学生,为何就拿得起放得下,胸襟豁达没这些纠结毛病!”

“当日在醉仙楼里,你们两个不也抱着哭得不成人形了!”

老相爷又急又气,重重拍着栏杆:“有什么不一样?!为何你二人到今日还不能同榻共枕,颠鸾倒鸾……”

卫准赧得脸上涨红,张了几次嘴才出声,仓促打断:“相爷。”

参知政事自知失态,只是看着学生这般往死路里钻,既焦心又恼火,紧咬了牙关用力一拂袖,走到一旁。

卫准等他稍稍消了气,跟上去,低声道:“相爷。”

“少替他说话!”

参知政事冷声:“你若能拿出半分昔日琰王匡正云侯的架势,你二人又岂会拖至今日?”

卫准:“……”

卫准当初人曾在琰王府的马车下,亲眼见过琰王殿下是如何“匡正”云侯的,只觉头大如斗:“相爷,此事只怕――”

参知政事瞪他:“只怕什么?”

卫准语塞,埋头无话。

“人家早已仁至义尽,还能处处靠琰王与云侯?”

参知政事脸色仍沉,稍缓了些语气:“且不说人家还愿不愿帮,纵然愿意,又还能帮得上什么?”

“纵然是琰王与云侯。”参知政事叹息,“到了这一步,怕也束手无策了……”

参知政事整日里除了朝堂政事,便是操心这两个不成器的学生,扫了一眼讷讷无话的卫准,重重叹了口气:“琰王与云侯呢?”

卫准一愣:“相爷不曾看见吗?”

“老夫是被蔡补之硬拽来的,坐下就硬灌人酒,哪里见过他们?”

参知政事道:“你不曾见?”

卫准是被景谏领进来的,闻言茫然,摇了摇头。

客人已到齐得差不多,主人却还不知所踪,来的客人显然也已习惯了主人不在,人人自得其乐,没一个特意去找主人家在什么地方。

参知政事有些诧异,抬了视线,向四周尽数望过一圈。

……

大理寺。

萧朔随云少将军翻过高墙,落地敛衣,收了飞虎爪。

“还好。”

云琅四处一望,往掌心呵了口气,暖了暖手:“虽说烧毁后重建了,总归变化不大。”

萧朔将暖炉递过去,见少将军不收,索性将他两手拢过来:“既是来探病大理寺卿,为何不走正门?”

云琅摆了摆手,专心找路:“正门不好施展……”

小王爷胸怀暖热,云琅叫他暖着手,舒坦得呼了口气,以眼色示意:“走,后厨在这边。”

萧朔稍停住脚步:“……”

云琅原地走了两步,没能走得动,回过头:“怎么了?”

萧朔:“去后厨做什么?”

“自然是来直接的,刀疤已回府去请开封府尹了。”

云琅胸有成竹:“放心,淫羊藿还剩三两,足够用。”

“……”

萧朔立了一刻,揽住云琅肩背,将少将军引回来。

两人当初回京后,曾将淫羊藿高价转卖给了新即位的皇上。萧朔大略知道情形,同云琅低声道:“宫中太医看过,淫羊藿并无乱心惑情之效,至多只能催人气血,促人心神……”

“知道。”

云琅哑然:“大理寺卿与开封尹比你我波折,哪里用得着乱心惑情?如今差得这一线,也无非要人用力推一把罢了。”

萧朔迎上云琅清明视线,静了一刻,稍点了下头。

云琅自小乐得看旁人高兴,到了如今也改不掉这个毛病。他与萧朔在下面微服私访,依然时时能收到京中消息,不消细问,便知道这两人困在了什么地方。

云琅自己立了半晌,没忍住乐,摇了摇头:“多亏你当初……”

萧朔低声:“什么?”

云琅轻咳一声,飞快将偷看小王爷手写话本的事咽回去,囫囵摇头:“无事。”

萧朔见他不愿说,并不追问,摸了摸少将军的发顶:“只是三两……到底太多。”

淫羊藿入药要按钱论,纵然是拿来催气血助兴致,至多也一二两便足够。

是药三分毒,下到三两,如今大理寺卿尚在病中,只怕受不住血气激荡。

云琅早将宫中流传的画册翻过一遍,自然知道,很有把握:“放心。”

萧朔:“放心?”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云琅一年没回家,很想念琰王府的汤池,将整三两淫羊藿抄在手里,理直气壮:“我要下在茶里,哄大理寺卿喝下去,自己不得先喝一两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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