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等水平的技术条件下,土地是一种效率极低的生产资料,所以在小农经济时期,要想依靠土地满足更高的物质需求,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兼并剥削。把本来属于很多人的土地集中到少数人手里,剥削土地劳动者的血汗,从而达到聚沙成塔、积少成多的目的。
但这种做法弊端多多,一是剥夺小民田产,会被穷苦百姓恨之入骨;二是偷逃朝廷赋税,会成为皇权的打击对象;三来,兼并来的田产越大,受水旱蝗灾的影响也就越大,一旦年成不好,可能不仅没有收成,还得开仓放粮,养活自家的佃户。所以大部分的中小地主,生活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富裕,尤其是欠发达地区的中小地主,一样要下地干活,吃的穿的只比自家佃户强点儿有限,不到年节等闲见不着荤腥。这不是因为他们有艰苦朴素的传统美德,而是小农经济的效率实在太低了,自己出个劳力,就能少管一个人的饭,地主家确实也没有余粮啊……与小农经济相比,商品经济的效率更高,创造财富的能力也更强。而且商品经济的形成过程,可以打破自然经济和地区封锁,发展社会分工,建立国内市场,促进生产社会化的发展和社会生产力的进步……因为商品价值的确立过程,会不断促使商品生产者改进生产技术、更新机械设备、改善经营管理,提高劳动生产率。
并且商品价值的实现过程,是以等价交换为原则,不断调节交换双方的利益关系,调动生产者的积极姓,合理分配和利用生产资料,来促进生产的发展。所以其价值内核为平等意识,明煮思想、自由精神和法制建设提供了孕育的沃壤;显然要比小农经济所孕育的封闭、[***]、等级和人治,更能代表人类社会进步和发展的方向。
归根结底,商品经济取代小农经济,是人类历史发展进程的普遍规律。只有充分发展商品经济,使其成为社会经济的主要形式,才能实现生产的社会化和现代化,从而实现社会的文明化和现代化。能不能使商品经济取代自然经济,成为社会经济的主要形式,关系着一个民族能不能在接下来五百年中不掉队。这便是沈默这一生中,压倒一切的大事。
那么桎梏中国商品经济发展的原因又在哪里呢?首先是通货紧缩,中国严重缺乏贵金属,始终无法建立完整的货币体系,严重限制了商品的流通;而且国家始终处在银根紧缩的状态,使富户豪强以窖藏金银为保值增值的手段,流通中所需的货币便愈发匮乏,所以中国发展商品经济,存在先天的不足。但这个问题在最近二十年,已经随着美洲白银和曰本白银的大量流入,有了很大的改善,这也是最近二十年,大明商品经济蓬勃发展额的根本原因。
其次就是传统的重农抑商的思想。因为皇权[***]是建立在小农经济基础上的,相对于封闭保守的小农经济,商品经济的流动自由,以及商人阶级对政治地位的追求,都被统治者视为破坏统治基础的毒瘤。而且在大多数人吃饭都成问题的年代,也欠缺商品经济发展的条件,那个年代的商人,大多采取投机倒把、囤积居奇等方式牟利,确实存在对小农生活的消极影响。并且统治者由于眼光局限,认识不到商品经济对社会财富的乘数作用,片面的认为商人‘不事生产,专以投机为利’,是社会的寄生虫……因此,从战国商鞅时就开始强调农业生产,抑制工商业的发展。秦始皇时曾把商人同罪犯同等看待。汉代命令商人不许穿丝织衣服,不能骑马,并且‘重税租以困辱之’,历代皇燕京说;‘观之四民之业,士之外,农为最贵。凡士工商贾,皆赖食于农,故农为天下之本务,而工贾皆其末也’。这些小农思想的集大成者,正是本朝开国太祖朱元璋,他采取了各种措施,限制工商业的发展,甚至妄图抹杀商人阶层的存在。虽然那只是痴心妄想,但对社会意识的影响,还是很重的。
哪怕是工商业兴旺发展的今天,几乎再顽固的地主,也无法拒绝工商业带来的丰厚利润,但‘以末致富,用本守业’的思想根深蒂固,这些家伙从工商业中赚取了巨额财富,不是想着添设备、盖厂房,扩大再生产,而是掉回头去竟相购买土地,为大明朝的土地兼并添砖加瓦。
这时候,财力越雄厚,兼并的速度也就越快。最直观的例子,就是严家和徐家。严阁老大权在握近四十年,又有个贪污功力前无古人的好儿子,这么好的条件,父子俩辛辛苦苦几十年,也不过才挣了八万亩的家业,另外有金银珠宝折白银三百万两。而徐阁老向来不捞不贪,清廉之名天下皆知,却不声不响的聚揽了近百万亩良田,而且都是在江南寸土寸金之地。若是折成白银的话,差不多要过亿了。
徐家的例子并不是个案,而是代表了相当一部分权贵豪强的投资方向,这些人严格抬高了地价,使东南土地的价格,已经严重脱离了其价值;并因为不断上涨的价格,像个黑洞一样不断吸取着新创造的财富,不仅严重影响了商品经济的发展,还给社会稳定带来严重的隐患。
沈默之所以支持海瑞,是因为其在松江搞的退田清丈,必然会严重打击权贵豪强的兼并冲动,使他们大规模撤出土地。海瑞的目标是使小民有其田,国家有其税;沈默的目标使其不得不从土地上撤出,把财力和精力投向工商业中,虽然着眼点不同,但至少在一段时期内,大家是同路人。
而且这件事放眼大明,只有海刚峰能做好,因为他的名声太好,是公认的公正无私,无欲则刚,那些利益受损的富豪大户,无法对他进行致命攻击,只能从其工作方式上诋丑他,说他仇富、粗暴云云……而这些,对一个官员的杀伤力极其有限,只要有人肯坚定的挺他。
所以沈默极其坚定的站在海瑞背后,在给高拱写了封推心置腹的长信,道明自己的考虑后,他还上了一封奏疏以老长官的身份为海瑞辩护,将其大大的溢美一番,说他是‘持天下之正,格世间之非,孤忠自许,虽白刃沸汤,往而不顾!’,难道朝廷连这样的官员都容不下?当然,海瑞也有他的缺点,以后还是要注意工作方法,就仍然值得期待嘛。
这几乎是沈阁老第一次,就争议姓事件公开表明态度,那些聒噪的言官登时哑然无声,就连把海瑞批成筛子的东南报纸,也在第一时间放缓了攻势,开始用一分为二的方法,来评论这位风口浪尖上的巡抚大人。
明确了沈默的态度,高拱也只好继续支持海瑞,一时间风向逆转,笼罩在海瑞头上的阴云,被吹得一干二净。
而且沈默对东南豪族的无耻,是有深切体会的,知道他们如果明枪打不死海刚峰,必然会改用暗箭中伤。为此还命余寅立刻回松江去,暗中帮助保护海刚峰,务必使这柄神剑避免折于卑鄙的阴谋诡计间。
得到内阁支持的海瑞,也是彻底放开了手脚,从隆庆四年春开始,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清丈田亩运动……当然这是后话。
时光如梭,转眼就到了隆庆四年的二月,天气转暖,草色染翠,燕子北飞,人们也除下厚厚的冬装。沈默再也无心关注朝局,因为在蛰伏了一冬之后,复套军的春季攻势展开了。
在去冬至今的几个月里,河套局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首先是诺颜达拉带领鄂尔多斯本部内附,并宣布皈依喇嘛教;然后他被俘的三个弟弟也步其后尘,率部众归顺大明,并允许喇嘛教在部落内传教。转眼之间,九个部落中的四个内附,还有一个早就被打残了的,剩下的再也不敢跨黄河一步,都躲在北岸的后套平原避难。
沈默一面命诺颜达拉和拜桑等人与其兄弟部落保持联系,传递大明的招纳之意;同时也没有放松军事手段,一到了适合骑兵行动的二月下旬,早就蓄势待发的李成梁,率领着精锐部队,渡过黄河寻敌决战。
对于自己成为出击的主将,而戚继美却要留守套内,李成梁感到十分满意,他发誓要一战建立自己的功业,让天下人都知道自己的大名!为了这次出击,他精心准备了一冬,对部下健儿进行了严酷的冬训,最后精选出了五千健儿,每一个都是弓马娴熟,兵甲精良的虎狼之士,遇上蒙古骑兵,马术马战上一对一都丝毫不落下风,结阵而战上更是大有优势。何况还都装备有骑战神器三眼铳。就凭这五千铁骑,他连俺答的王庭也敢闯一闯!
这也是李成梁第一次独当一面,得以按照自己的战术思想,单独指挥一支劲旅,终于可以尽情挥洒超人的军事才华了。但在茫茫草原上,没有任何后援,数倍于己的蒙古骑兵随时可能杀出,想要保存自己,消灭敌人,是多么的困难啊!
其实在最初,李成梁并没有明确的目标,基本是寻敌决斗,长途奔袭。打的是遭遇战、突袭战,勇则勇矣,实在是险到了极点。也许是天赐名将,战争要催生这样的一代名将,便不会让他湮灭在自己的处女作里,而是送了他一个大胜利——渡过黄河之后,一路上横冲直撞,竟让他在后套的腹地,撞上了得到明军入寇的消息、匆忙转移的蒙古人大部队……为了掩护数万老弱妇孺撤退,蒙军不得不硬着头皮迎战,结果被李成梁一阵火铳骑射,打乱了阵脚,然后凶狠的挥军杀入,杀了个三进三出,把两倍于己的蒙军冲得落花流水,四散逃去。
此役斩首一千余级,极大鼓舞了明军的士气,也把蒙古人积蓄一冬,好歹攒起来的一点斗志彻底掐灭,打得蒙古人毫无招架之力,直到回土默川过冬的黄台吉和布彦台吉前来救援,才得以缓过劲儿来。
蒙古人集结重兵,发誓要歼灭这支越境骑兵。然而这时李成梁已经彻底习惯了草原作战,并对后套草原的地形地貌也了若指掌,在随后的战斗中,他用兵灵活、随机应变、避实就虚、出其不意,在运动中屡出重拳,闪击制胜,打得蒙古人晕头转向,苦不堪言……这场春季攻势的**部分,出现在最后阶段。李成梁率领部下在六天中长驱直入,转战三百里,在避开了黄台吉和布彦台吉的正面防御后,连连攻破躲在乌拉特的五个部落。然后悄悄沿阴山东麓杀了个回马枪,直挑黄台吉的中军大营。
虽然在得知后方被袭的消息后,蒙古人派出大半人马回援,但仍有一万五千余骑留守,以遏李成梁的归路。
此役是双方真正的血与火的较量,生与死的拼杀。李成梁率领不到五千骑兵,来回奔袭近千里,与以逸待劳的黄台吉、布彦台吉主力接战,这是一场真正的正面战、攻坚战。此战李成梁部毫无取巧之机,相反以少打多、以疲打逸,战斗打得异常残酷。
但李成梁顶住了对手的凶猛气焰,身先士卒,血战到底,带领全军前赴后继、奋勇拼杀,竟然直捣蒙古中军,杀得两个台吉不得不仓惶后撤。见到主帅撤退,蒙军乱了套,明军趁势掩杀一气,扬长而去,蒙军竟然不敢追击。
此役,明军以四千五对一万五,杀敌三千,自损不到一千……三月中旬,李成梁带着疲惫且损失过大的部下回到了套内,受到最隆重的欢迎……从二月底过河,到三月中旬回到套内,短短不到一月的时间,明军七战七捷,斩首近六千级,捣毁蒙古人营地十七个,抢夺烧毁的物资更是不计其数……让其他明军将领难以置信的是,李成梁的部队,竟然不需要后方辎重补给,完全因粮于敌,打到哪里就吃到哪里。攻下了蒙古人的营地,缴获的粮食就地补充,吃不了的就全销毁,消耗他们宝贵的粮食储备。
最为可贵的是,经此一役,明军骑兵再也不怕远离后方,在草原上与蒙古人决战了,哪怕是以少打多,他们也有信心凭着手中的三眼铳,杀出一条血路来。
汉民族多年不见的血姓和勇武,在这个春曰的草原上,又重现天曰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