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梅自来耳音极好,虽说隔了一扇门,里面的话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她悄悄进了屋,使了个眼色让旁人去外面守着,走到灵儿跟前施了个礼,“奴婢给二姑娘请安,不知二姑娘可还记得奴婢?”
乌雅氏姐妹正在一齐为难之时,却没想到冬梅进来了,两个人互视了一眼,秀儿忽然想到了什么,对灵儿点了点头,灵儿道,“你是门房孟家养的那个小闺女,我小的时候有次丢了猫,还是你替我找回来的。()”
“正是奴婢。”冬梅道,“二姑娘您可是一个人来的?身边伺候的丫鬟竟未跟来?”
灵儿因来得急,又事关机密,便以她是来守丧的,带着个丫鬟在旁边伺候不像话为由,将丫鬟留在了宫外,“正是。”
“二姑娘金尊玉贵,现下又有身孕,身边怎能没个伺候的人……”冬梅的眼睛在灵儿微突的小腹上停留了一阵。
灵儿有孕已然三个月,胎息极稳,她眼睛转了转,摸着肚子道,“被你这么一说,我肚子竟有些疼了……”
秀儿看了一眼冬梅,她是知道冬梅的本事的,现下此事虽说极险,却也不得不去冒险,可就算是冬梅跟着灵儿走了,法喀本是外臣,就算是国舅也应该是在宫外哭灵,就算是进宫看一眼遗容,怕也是不会跟女眷在一处,秀儿瞧着冬梅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主子,七公主来了。”守在门外的宫女忽道。
“灵儿,你与额尔珠也是多日未见了,她昨个儿还念叨着你,想着你来之后问问你上回的鲤鱼荷包是怎么绣的呢。”秀儿笑道。
额尔珠本来是穿好了孝服在屋里等着额娘,却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见有人传召,她本就是个坐不住的,索性自己来了。见了灵儿在这里自是极为高兴,灵巧地微曲了膝,“女儿给额娘请安。”又站直了对灵儿道,“福晋一向可好?”阿灵阿是二等公,仅比法喀低了一级罢了,因此灵儿也是超品的公爵福晋。
“托七公主的福。奴才一向是极好的。”
“你我本是亲戚,何必以奴才相称?我不叫您姨母已然是失礼了,您再这样自称奴才,我又如何能与你说话?”额尔珠嘟着嘴道。
秀儿笑道,“这话也不知是谁教她的。竟说得这般溜,不过小孩子的道理也是道理,灵儿。你与她是两重的亲戚,既是姨母也是舅母,称奴才的话也太不规矩了。”纽祜禄家出了皇后,说是母舅之家也是不为过的,秀儿又是额尔珠的生母,说是姨母亦不为过。
“是啊,姨母……”额尔珠拉着灵儿的手扭着腰说道。
“好,现下四下无人。你叫便叫了,若是在外面可不敢如此。”灵儿摸了摸额尔珠的头笑道。
秀儿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衣裳,“瞧我。因你姨母来了,一时情急竟连衣裳穿错了都不晓得,若是穿这身出去怕要被人说是没规矩。我再进去换一身素白的。”
额尔珠眨了眨眼,刚想说额娘的这件银白滚蓝边的应是未穿错,便被灵儿拉住了,“听你额娘说,你想知道我上次送你的金鱼荷包是怎么绣的?我现下有空教你可好?”
“那自是极好的。”
秀儿带着冬梅进了内室,“冬梅……”
“主子带奴婢恩深似海,现下有了为难之事,奴婢自是要效犬马之劳。”
“可是外官尽数在宫外,你要如何混出去?”
“奴婢有个当初在街上一齐混的同乡,为了能有口饭吃拿着银子托人进了宫,恰好在掌仪司做太监,他与我乃是生死之交,进了宫之后再次重逢,自是与旁人不同,奴婢跟着二姑娘出去,只要当面见了他将事交托给他,没有办不成的。”
冬梅在街上混的时候认识的人原是做什么的秀儿也一清二楚,她在宫里的人脉现下比全嬷嬷还要广,只是通通摆不上台面罢了,她现下说能办成,至少有五成的把握是能办成的……
“若是此事不成,我那个同乡也是个硬骨头,宁可自己死了,也不会连累旁人。”
“若是此事不成,连累与不连累通通无用了。”纽祜禄家树大根深,遏必隆去后虽处理谨慎低调了许多,却也不是好惹的,他们家若是与自己撕破了脸,拿着贵妃的遗书做证据,康熙和四个儿子怕是也难保自己全身而退,秀儿虽知自己这是无妄之灾,却连埋怨的机会都没有,只有打起精神来应对。
归根结底是她当初情势太顺,忘了居安思危,竟让人趁虚而入,后来康熙将纽祜禄氏软禁,断了纽祜禄的出路,又何尝不是断了她的去路?她明知纽祜禄家在宫中经营多年,必是上下皆有死党,却是不敢轻易出手,到底是被纽祜禄临死狠狠咬了一口……
秀儿心里虽揪成了一团,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却是出奇的稳健干燥,“冬梅,你去吧,此事若是不成,你便逃吧。”
冬梅笑了笑,没有说话,“奴婢替主子换衣裳,那件雪花绸的旗装可是成的?”
“正应穿那件。”
法喀摸了摸贴身揣在怀里的信,随着众人一处跪拜施礼,后又与自家兄弟一处站在一旁肃立观礼,从听说贵妃娘娘薨逝到现下,他站着的时候才觉得头沉得不行,好像被什么人打了一拳一样的难受。
阿灵阿站在兄弟的最边上,与离他最近的尹德也离了约么有半臂远,兄弟几个里面数他和法喀的爵位最高,出来却是要依着兄弟排行站,阿灵阿眉头微皱,想着自己妻子说得那些话,是啊,德妃只不过是妃子,就算是再得宠又如何能“逼死”身为贵妃的姐姐?姐姐明明是得了肺痨,这件事人人都知晓,宫里也好,家里也罢,早就预备下了丧事,就算是去得急了些。也应与旁人全无干系,谁会去费尽心机的杀一个将死之人?
再说了,信现在据说是在法喀手里,可他却是连信封都没有瞧见,难不成法喀是想要借机生事?借着打击德妃,整治自己?阿灵阿心里这么想着。对自己的哥哥便愈发的不满了起来。
“太后有旨,天色已晚,请列位大臣一齐到奉安殿用粥饭。”
众人谢了恩,便跟随着太监到了奉安殿,所用的用粥饭确实也只是白粥和几样咸菜。宫里有丧事,向来如此,更不用说从御膳饭抬到这里。粥早已经变成温的了,索性这个时节天热,温粥正好入口,众人互相招呼了一声,便各就各位拿了自己那一份跪地小心地吃了起来,这一个青年的太监提了一桶的紫菜汤来,这粥熬得的确是干了些,于是自是有大臣要了汤。到了法喀那里,“公爷可要用些汤?”
法喀因妹妹又满腹的心事,吃着白粥觉得味如嚼腊一般。勉强咽下去的尽数堵在喉咙,里见了太监送了汤来,便点了点头。“略盛半碗即可。”
那太监拿了空碗盛了一勺汤给他,双手捧着递给法喀,谁知脚下似是踩到了什么,半碗半热不凉的汤便撒到了法喀的身上,太监吓得立时跪了下来,“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法喀不想在这种时候生事,可偏偏就出了事,自己站起来抖了抖衣裳,“你这该死的奴才……”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阿灵阿道,“大哥你为难他也无用,你这衣裳是不能穿出去见人了,还是回去换件衣裳吧。”
法喀道,“我在宫外车里自有备用的衣裳,叫人取来便是,不必回家换……”他四下瞧了瞧,虽说都是男人,可也没有当众换衣裳的道理,“此处可有能换衣裳的所在?”
“有的,有的,奴才这就带公爷去换衣裳。”
法喀点了点头,指了个小太监让他去与自己在宫外的随众要衣裳,又对那个惹了祸的太监道,“你在前面引路。”
法喀在内室里换完了衣裳,正在整理袍带,忽听外面鞭子响,此处是紫禁城,鞭子响是说——皇上回宫了!他摸了摸刚刚重新揣到怀里的信,急匆匆地推开门,谁知竟与刚才撒了他一身汤的太监撞了个满怀,“你这太监,实实地鲁莽!”
那太监退后了一步跪倒在地,“奴才是来告诉公爷,皇上回宫了!”
“爷自是知道了,还不快滚,不要挡路。”
“嗻。”那太监低着头,一溜烟地跑了,法喀看都未曾多看过他一眼,往贵妃停灵处跑了过去,众王公大臣已然依着品级站好,法喀站到了自己所在的位置,刚想喘口气,“大哥,信可还在?”福保问道,“咱们兄弟成败在此一举了。
“自是在的。”法喀一边说一边摸向了自己的怀里,却是空空如也……他立时脑袋嗡地一声僵在了当场,
“大哥?大哥你怎么了?”福保见他愣住了,心里就是一揪,直觉事情不对劲儿。
“信……”法喀指着自己怀里不停地说着信。
福保也顾不得许多,伸手到他怀里去掏信,里面竟是什么都没有……他们兄弟想要对德妃发难替贵妃娘娘报仇,全赖那一封贵妃娘娘的手书,如今信丢了……他们若告便是空口无凭诬告后妃的罪名……福保立时也傻住了……
颜珠跟尹德见这两人是这般模样,心里明白了七八分,大哥竟把那封要命的信给——丢了!
“大哥,你仔细想想,可是换衣裳的时候忘了拿回来?”
“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那般要命的东西……”法喀说到这里便想到了与自己撞了个满怀的太监,“难不成是他偷了!我去找他!”说罢便要回头去找,却见远处明黄的旗罗伞盖向这边而来,他要再走已然走不了了……他又四下观瞧,只见周围的太监穿着一式的太监服,戴着蓝布蒙着的帽子,却是哪个瞧着都想那个撒了自己一身汤的太监,哪个瞧着又都不像……又气又急之下只觉得喉咙一甜吐出了一口鲜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