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师傅的老家,是山东淄博的博山,就是那个的故乡。
博山古称颜神,也是一座千年古城。
全国八大菜系,七个菜系出在长江以南。江北只占一个鲁菜,而鲁菜里除却做鱼,其余的菜式,大多出自博山的大街菜。
大街,是博山城内一条古老的街道,古称香市街,银子市。
博山的炒菜、糕点、小吃和咸菜,都十分出名。
博山这个地方的水饺,和全国其他地方,也是不一样的。
做水饺的水饺皮,不是小圆饼,而是一张大大薄薄的面皮,割成长条,再把长条割成一个个的梯形样子的水饺皮,类似于市面上常见的馄饨皮,又比那个大一点。
这样的皮子包出来的水饺,外貌看起来像一个个的小银元宝,馅大皮薄,既好看又好吃。
博山水饺是很有名的,现在在北方的一些城市里,还经常可以看到,饭馆门口挂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博山水饺”四个字。
蒋师傅做的,就是这种水饺了。
虽然她做的水饺好吃,可蒋师傅还是不放心,唯恐开市不利,砸了招牌。
为慎重起见,在所有准备工作都做完了以后,她还是不打算开业。
她得把将来开业以后,估计经常卖的几个水饺品种,挨个做一遍出来,让大家品尝一下,确实好吃,是她在家里做的那个味儿,这才敢放心开张。
这一试验,果然就发现许多问题。
先是用机器和出来的面里,有一股机油味儿。
新买的机器里,厂家为了防锈,都是放了机油的。只是外表擦拭干净了,是不行的。得用开水把里面反复烫几遍,把里面的机油都给烫出来,彻底清理干净才行。
然后,就是饺子的冷冻储存。
刚包出来的饺子,得放在外面凉一下,让表皮多少的有些硬,再往冰柜里放。
另外,下冰冻的饺子,第一遍水开了,要多搅动几下,让水多开一会儿,这样冻透了的饺子馅儿,才能完全化开。要不然,会下不熟,甚至饺子会在锅里烂了。
类似这样的问题,还有好多。
比如最简单的,客人点餐的问题。人家坐在几号桌,要的是什么水饺,要了多少,怎么把这个信息传达到后厨,后厨做出来,服务员怎么才能准确无误地把客人要的水饺端到客人面前,不出错。
听着挺简单,真正做起来了,就错误百出,演练了一天,大家才都熟练了,做到准确无误。
还有外面客人点餐让送过去的。人家要生的还是要熟的?送去接着下了吃还是要留着以后吃?这个都得弄清楚,才能决定给人家现包的还是冷冻的,也要提前弄个接电话的问答模式。
这些都是经验,不亲自试验,是不知道的。等开业了再发现这些问题,就什么都晚了。
刚开始的时候,蒋师傅这么谨慎,高崎都觉得没有必要。事实却证明,蒋师傅是对的。
后来,蒋师傅告诉高崎,这些工作方法,都是在厂里的时候,锻炼出来的。
她给高崎讲了一个故事。
她说:“在我和陶洁这么年轻的时候,国家刚刚拨乱反正,厂里的生产,也开始慢慢恢复。
那时候,厂里接了一批任务,给国家最机密的生产部门,制造一批专用量具。
当时,包括厂长在内,都觉得我们是专业量具生产厂家,干这种量具,轻车熟路,就轻松答应下来,保证按时保质保量完成任务。
然后,各部门从原材料采购到技术设计图纸、工艺制定,开始忙碌起来。
那时候,我师傅就和我现在年纪差不多大。她找到厂长,说厂长不按厂里制定的规矩来,跳过试制这个门槛不行。
厂长是动乱结束以后上来的,恢复高考以后的第一批大学生,有文化,瞧不起只有小学毕业的我师傅,就没有听她的。
结果,干起来才知道,从材料到图纸设计,再到工艺,大体都对,可每一个环节都存在着毛病。
制造出来的第一批量具,被上级给退了回来,给国家耽误了事,造成了巨大的财产损失。
上级要撤厂长的职,当时外面传着,厂长恐怕要坐牢。
上级到厂里开经验教训总结会的时候,我师傅参加了。
在会上,她说,主要责任不在厂长这里,而在于上级。
当时上级领导就在现场,谁敢说这个话啊?我师傅敢。
她说,按照过去的老规矩,厂长要有下车间锻炼一年的经历,还要至少做过半年的副职,才能干厂长。这个新厂长这两方面的条件都不具备,怎么就干了厂长呢?还不是你们上级破坏了规矩?你们首先不按规矩来,出了问题了,把责任都推到厂长一个人头上,公平吗?
那时候的上级,还是谦虚谨慎的,他老人家的教导还没有丢光。他们诚恳地接受了我师傅的批评,承担了主要责任,还向我师傅请教该怎么办?
我师傅说,过去那些规矩,都是几辈人用血汗和教训买来的经验,最后才形成文字,成了规矩。规矩,不能丢!
他们听从了我师傅的意见,按着规矩来,把以前的老厂长调回来当一把手,原来的厂长给他当副手,先小批量生产试制,总结经验教训,最后条件成熟了,才开始量产。
这一回,就保质保量地完成了国家的任务。”
说到这里,蒋师傅就叹息一声说:“咱唐城量具,不是不行了,是把规矩都破坏了,不按着规矩来了。
市场经济,光知道讲究便宜了,可这么盲目降低成本,不按规矩来,制造出来的东西,能用吗,能长久吗?”
接着就又叹息一声:“可话说回来,全国都这个样子了,都不按规矩来,只是咱们坚持,没有国家资金支持,咱们一样还是坚持不下去。
我就不明白,这都是怎么了,疯了吗?这么着下去,这不整个乱套了吗?将来这些国企,还能叫国企吗?”
蒋师傅讲的这些东西,高崎听的一知半解。
他不关心国家大事,也不关心工厂,那不是他一个小工人能够操心的事情。
他知道未来。
也许,蒋师傅是对的。以后的唐城量具,负债累累,交给省里,省里不要。交到市里,市里不收,真正成了老大难企业。
这就是趋势。历史潮流,滚滚而来,不是他可以阻挡的。
他能够做的,就是尽量好好活着。自己好好活着,自己的家人也好好活着,陶洁也好好活着。蒋师傅这里,也得好好活着。活的要舒心,活的要安逸,再不被生活压迫的,失去欢乐,失去幸福,甚至失去脸面。
他对蒋师傅说:“蒋师傅,我心里明白,就是不会说。我知道你是对的。咱们下岗了,厂里的事咱操心不来。你就把你说的,这些对的东西,用在咱们的水饺馆里,把咱们的生意做红火。”
后来,蒋师傅水饺店的生意,果真就越做越红火。到年底的时候,月利润就达到了一万块,都超过了服装店的利润。
蒋师傅在店里管着做水饺和经营。这时候还没有上炒菜,因为赵师傅的身体,还是有些虚弱。她打算过了年,男人身体好一些,再让他来店里,教招来的,厨师学校毕业的小厨师做菜。
厨师学校毕业,在蒋师傅看来,也就认识了炒瓢和各种蔬菜肉蛋,离真正掌勺,做出色香味俱全的特色菜来,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成为厨师,懂炒菜,会掂炒瓢还不行,还得有悟性。这东西,完全靠你对各种调料和菜品的熟悉和理解。
什么菜加糖或者加醋,什么菜要加酱或者是酱油?为什么要加,加多少,你想出什么味儿?都得自己去悟,不是老师教你什么,你死记硬背住就行了。
这些,只能等赵师傅能在厨房站住了,慢慢的,一点一点地去调教。
就算没上炒菜,卖买水饺,竟可以卖出一万块钱的利润来,也吓了蒋师傅一跳。
她平时不算账,算账是陶洁的工作。
陶洁就在柜台里面,负责收款和记账。所有的钱,都从陶洁手里进出。
这是蒋师傅的意思。店是人家陶洁两口子投的,钱自然也得陶洁管着,她也信得过她这个徒弟。
守着这一万块的利润,蒋师傅的意思,是先把高崎的投入,抽一部分出来再说。她只拿个几百块钱,够过年花的就行了。
这事儿陶洁不敢做主,得去问高崎。
现在她知道了,高崎比她心眼儿多。
万一自己说的哪句话不对,惹到师傅了,师傅再死活不拿钱去还债,这饭馆这不白干了吗?
高崎果然就有办法,过来三两句话,就把蒋师傅给说没词儿了。
“我这是资金投入,哪有再拿出来的道理啊?”高崎就对蒋师傅说,“我如果拿出来,蒋师傅你的技术投入,怎么往外拿呢?买卖行的规矩,只有分家散伙不干了,才往外抽本钱呢!”
蒋师傅听听,高崎的话还挺有道理。让人家抽本,这可犯忌讳,也不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