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稀奇,亡奴囹圄的守卫竟格外少。
劈晕职守的狱卒后,她轻易而举便潜入了天字号亡奴囹圄。
“吱咯”一声,牢门乍然打开。
白饵抬起眼,朝里头一扫,那漠沧无忌竟然也学起了庙里的和尚,专心打坐,闭目养神。
“你还真够淡定的!就不怕我不来么?”
“本王有什么好怕的。”漠沧无忌蓦然睁开了眼,朝白饵平静地说了一句:“你舍不得他。”
听此,她两只睁大的眼睛朝他一瞪,紧闭的朱唇,仿佛锁着一团冷焰。
被人抓着软肋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害她家破人亡的刽子手!
遇上他,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拿来。”漠沧无忌提醒道。
白饵咬咬牙,将手中提前备好的一包衣物以及解开铐链的钥匙信手扔了进去,然后飞快地拧过头,一脸愤懑地靠在了囹圄外的铁栏上。
“说好了入夜会面,而今都深夜了吧!”漠沧无忌起了身,冷淡地说。
“庆典将近,芙蓉玉暖宫宫中诸事缠身,更何况,半个时辰前,皇城中大半的守卫才陆陆续续完成雨花台的调至,此时送你出城,才是最佳时机。”白饵极不情愿地解释道。
不一会儿,令她厌恶的声音又传了出来。
“别闲着,把那狱卒拖进来。”
“……”
老谋深算!
约莫半柱香后。
踏出囹圄的那一刻,漠沧无忌不禁朝她冷视了一眼,像是一种警告,随后长袍一挥,往暗道去了。
装腔作势,等出了城,我看你能得意多久!
在心里谩骂一通后,白饵随即抽身而去。
顶着泼天的大雪,一辆马车暗暗驶出了聚龙城。
“如今你已安全出城了,李愚究竟被你关哪了?现在可以说了吧!”
怀抱着藏拙,盯着坐在对面的漠沧无忌,白饵终于松了口。
借着缝隙朝车窗外视了几个弹指后,漠沧无忌撂下两指帘幕,平静的目光不疾不徐地投在了那张忧心忡忡的脸上,淡淡道:“急什么?本王人还在朱雀街,还不足够安全。”
好,她彻底没话说了,也懒得再视他一眼。
“小哥,麻烦加快些!”
“你如今为了他向本王低下头颅,更不惜铤而走险,就不怕他日后悔?”漠沧无忌忽然问。
“不怕!”她不假思索,答得干脆了断。
“看在你今日救本王的份上,本王好心奉劝你一句,你要见的那个人,不值得。”
望着她那双望穿秋水的眼睛,漠沧无忌说话的语气倒也是难得的真挚。
她这是救他么?她怕是瞎了眼才会救这种人吧!
她与他之间分明是等价交易!
哦不!是带有胁迫色彩的不平等交易!
真是逆天了,在她有生之年,还能从这种人口中听到“好心”二字?
这究竟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呢?
更过分的是,他这种人也配提“值或不值”?
她对上他冷血的瞳孔,冷笑地说:“像你这种杀人如麻的人,懂什么叫值得,什么叫不值得么?你有体会过痛失至亲的感受么?你明白那种锥心刺骨的痛么?你不明白!你没有!你不懂!因为你根本就没有真正在乎过别人的感受!哦不!准确来说,你根本就没有在乎的人!”
面对她的放肆,漠沧无忌拳头攥得紧紧的,薄唇咬得铁青,但他眼中的冷光,终是暗下……
他靠在马车一隅,无意再视她一眼,静静地阖上了双眼……
在乎之人?
辛夷宫。
灼灼红烛,将整个宜兰殿照得格外浪漫。
那是个不同寻常的夜晚。
他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那是因为,这一天,是母亲金嫔的生辰。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抵是傍晚时分吧!他的母亲坐在妆台前,对着铜镜,对着脂粉奁,怎么也摆弄不够……
再睹其面,约莫是戌时。
年仅六岁的他,对着殿中的一桌子美味,他已经馋得不行了。
“无忌!你干嘛呢!”金嫔恰好从内殿走出,将偷吃的他,抓了个正着。
见到金嫔的那一刻,眼前焕然一新。
她三千青丝未挽,散落于嫣红的长裙之上,发间只饰着三两朵珠花,金灿灿的,甚是耀眼,她莲步只是轻轻一移,那珠花梢头也跟着微微摇曳,熠熠生光。
那珠花是他的父皇赏赐给母亲的。
他还记得,母亲为此开心了好几天。
那几天呀,母亲面前,他是有求必应,也算是沾了父皇的恩宠吧!
他的母亲真的好美!那时他便在心中得意,这世上,应该没有比母亲更美的女子了吧!
“娘亲,父皇什么时候才能来呀?我饿了……”他已是饥肠辘辘。
“你父皇忙完政务就来了!”金嫔猜想到,看他的眼神又变得严厉起来,忍不住指责:“你怎么搞的!新衣又被你弄脏了!我晚时是怎么叮嘱你的?啊?今夜是极其重要的日子,你父皇面前,你得好好表现,绝不能惹他有一丝不悦!你这样子,怎么见你父皇?”
他是太饿了,方才拿糕点时,不小心碰脏的。
见到金嫔一副严厉的样子,这些话刚到嘴边,他又不敢说了,只好退到一旁,委屈地低下了头,两个手心捏得紧紧的。综艺文学
金嫔取下帕子,正为他擦拭着,去探消息的婢女阿茱,已从外面赶回。
“怎么样?陛下来了吗?”金嫔急着问。
阿茱犹豫地回:“回禀娘娘,奴才来报,陛下方才从勤政殿出来了……”
“陛下忙完了!”金嫔喜不自禁,旋即命令:“快!快准备起来!按之前说的做!”
阿茱停在了原地。
“快呀!”金嫔催促。
“娘娘……君主可能要晚些才至了。听说,晚时,皇后娘娘那边传了消息到勤政殿,说,四皇子晚宴没吃几口,君主忧心四皇子身体有恙,便先长华宫了……”阿茱解释。
金嫔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坐下,眸中的亮色徐徐淡去,喃喃自语:“好……那再等等。”
“娘亲,咱们一早就将消息传给了父皇,今天又是娘亲的生辰,父皇肯定记着咱们呢!您别担心。”他这般安慰道。
何况,他们早早便托了父皇身边的小福子接应着,不怕他父皇会忘记。
“对!你父皇绝不会忘了娘亲的生辰的……”金嫔笑着念道,眸子里又溢满了诸多期许,“念郎他承诺过我的……”
那时的他,终归是太天真,她母亲也同他一般天真……
直到子时将近,他都没能等到父皇。
一桌子美味已经凉到不能再温的地步。
连红烛也快烧尽了。
母亲最后一次传唤阿茱时,得到的依旧是一个模糊的答案。
“我去请父皇!”他欲冲出宜兰殿。
骤然,她的母亲怒斥一声:“站住!”
“娘亲!您就让我去吧!父皇肯定听我的!”他哀求道,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谁料,再见母亲时,她的眼眶已然干涸,眸子里闪着冰冷刺骨的光。“你个蠢货!与我住口!听你的?你以为你有多大的面子,你父皇还要听你的?”
他吓得缩到一旁,金嫔诡异的目光却寸寸逼近。
“知道我为什么说你蠢吗?人贵在自知,你生在这宫中这般久,自己什么分量自己不清楚么?”
他哭着说:“娘亲,忌儿不懂!”
“果然是蠢模蠢样!”金嫔冷哼一声,嘲弄道:“你父皇压根就瞧不上你!别把自己想得过分矜贵!你也就是低贱的命!”
“不会的,父皇最疼忌儿了,娘亲……”他跪到母亲身边,求母亲不要生气。
“当初费尽心思将你生下来,身为嫡长子,还指望着你能讨得你父皇的喜爱,也好给我长长脸,教整个辛夷宫改换门庭!谁料想,有了你之后,你父皇来辛夷宫的次数一年比一年少!你就是天生的贱命!”
金嫔将手心的帕子揉得紧紧的,满脸皆是恨铁不成钢之色,又是一声轻笑。
“呵!果然,即便有嫡长子傍身又如何?嫔,就是嫔,终不是那枝头的凤凰,众星捧月,繁花似锦。这命呀,总归要低贱一等……”
“娘亲……”泪眼看着笑得妖冶的母亲,那一声声贱命,在他脑海反反复复,他的心中极尽胆颤。
金嫔的轻笑声中,子时的钟鼓轰然敲响。
红烛垂长泪,再无一丝光泽。
夜半,阿茱发现金嫔消失了。
整个辛夷宫的人,乱成一团。
他得了消息,发疯一般在皇宫里四处寻找。
再见金嫔,是在宝华宫的城墙上,整座皇城最高的地方。
她一席嫣红长裙已是污迹斑斑,在空中被风刮得“哗哗”作响,那珠花滑落在凌乱的青丝间,早已黯然失色。
回望整座皇城,她满目萧然。
“念郎,那年今日,是咱们第一次相遇的日子,那时的我,也穿着这般嫣红的长裙,散着三千青丝,你说你独爱这样的我。如今我又为你扮起了那时的样子,我以为如此便可挽回你的心,到底是我自欺欺人,一切,都回不去了……”
漫天嫣红,终是落尽。
“娘亲——”
他冲到城墙边时,一切都晚了。
探出头朝城下看时,他已看不清母亲的面容,唯见一片鲜红,汇聚成溪。
那个惊乱了不过半柱香的皇城,很快便恢复了夜的宁静,直到疾风骤雨突至。
他没有回辛夷宫,而是彳亍在大大小小的宫道上,漫无目的。
最终承受不住残酷的事实与惊悚的画面,他坠倒在雨夜里,任由雨水不断侵蚀着他的肌.肤。
他以为自己会就这么随母亲而去,带着那一句句生来的低贱羞愧地死去,直到那个人的出现,偶然之间,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
“不要抱怨命运的不公,也不要抱怨世道的无情,因为这是一个强者林立的时代,强者林立的时代,从来没有与生俱来的高贵,只有与生俱来的傲骨。活下去,以强者的姿态活下去!”
他依稀记得,她是擎着伞从一个荒凉的宫殿走出来的。
仅仅是一把交到他手中的伞,一番他有真正听懂的话,彻底将他从半身的泥泞中拉起,他告诉自己,活下去,以强者的姿态活下去!
十岁那年,他风华初露,便被父皇封为昌王。
加冕后的第一个午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去了一个地方。
“篁妃娘娘,你说,如今的我,算不算一个强者?”他慢慢问。
“当然算!你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软弱且被人瞧不起的大皇子了。如今,你的这身冕,便是最好的证明。”篁妃欣然一笑。
他只是捏着茶盏,细细抿了一口茶,当茶盏落下那一刻,他的内心却难再平静。
“可我觉着还不够!这么多年来,始终都有一股力量在阻挠我前行,我总是离真正的强者,差那么一点。”
“这就要看你心中真正想要什么了。”
他炽热的目光慢慢抬起,望的方向,是东宫。
“喂!喂!喂!”
白饵极不耐烦地敲了敲窗子,闷声提醒道:“已经到秦淮城外了,该往哪走?”
漠沧无忌睁开了眼,将身子坐直,扬指凭窗一望,道:“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