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周玉洁这样的业务骨干、“四不”医生，穆东阳心底里是非常厌烦的，但又不敢公开得罪。
对于医院的绝大部分员工，穆东阳都能够镇得住、玩儿得转，总有那么七八十来个人，他打心里有点怵，包括周玉洁。
他压住心里的火气，和颜悦色地说：
“这也是医院规范管理的需要嘛，补签一下也就小事一桩。”
把明显的违纪违法行为说成加强管理，正如把脸上明显的红肿之处说成灿如桃花，无耻之极！
不过，周玉洁并不想在这事儿上面耽搁时间，作为医生，她这时候心里只有她的病人、只有三楼那两台等着她去主刀的手术。
“不好意思穆院长，我真的要去手术室了！那边是急诊！”
穆东阳再次碰了一鼻子灰，很不高兴，但也无法发作，只好悻悻地说：
“好吧！”
没等穆东阳站起身，周玉洁连忙夺门而出。
…………。
累死了！
周玉洁做完两台连台手术，用了198分钟。
在这期间，她一步没离开手术室、一口水没喝、一秒钟没坐，完全沉浸在手术台前那紧张有序的气氛之中。
两台手术都非常成功。
在病人家属千恩万谢声中，周玉洁多次谢绝了他们的“意思意思”、请吃宵夜，把术后医嘱以及有关事宜全部安排停当，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七楼普外科自己的办公室。
她软软地坐在办公桌前，才想起自己早就口渴了，就拿过杯子倒了点水。
从抽屉里拿出手机一看，才知道已经是接近晚上11点钟了。
她随手拉开窗帘、打开窗户，让风吹进来。
春天夜间的风儿一阵又一阵徐徐吹来，和煦中透着凉意。
从这七楼的窗户向西望去，白天看来的麦田早已完全被黑色的夜幕覆盖，几公里外的县城灯火阑珊，人们大多已经进入了梦乡。
燎原医院本来在县城东郊，城东新区的建设项目已经推进到了她的院墙外边。随着这个新区的建设，医院的平静早就被打破。医院再往东，就是王湾乡老柿树村了。
那是自己婆家的村庄！
嫁给林桐这么多年来，周玉洁无数次到过这个曾经干净、宁静、树木繁茂的村落，看望公婆和婆家弟妹，参加林家及其亲友的婚丧嫁娶，早就把那儿当成了自己的家。
不是吗？假如自己没有考上大学、就在农村劳动，假如丈夫林桐就在家里种地，二人就会在那儿成亲成家、生儿育女，跟这十里八乡的农家青年没有什么两样。
只是近几年，公公去世后，丈夫把婆婆接到城里跟自己一起住，她去老柿树村才少了一些。
林桐可能还在家中书房里看书，青青该是写完作业睡觉了吧？婆婆腿脚不便可能早就上床休息了！
周玉洁想给林桐发个信息问候一下。
多少年了，每每她上夜班，或者他出差在外，晚上10点多钟，二人都要相互发个信息报个平安。
不在一起的晚上，在互道“晚安”中休息，已经成为他们温暖婚姻里的一个习惯。
“呯，呯，呯！”
有人敲门。
“谁呀？”
周玉洁心想这么晚了敲门很可能是病人家属，就赶紧说：
“快进来吧。”
办公室的门“吱——”地一声被推开，一个30多岁的男子闪了进来。
男子中等偏下的个头，西装革履，背头铮亮，大大的黄金方戒和粗粗的紫檀木手串标志着这明显是一位不缺钱的人。
男子满脸堆笑：
“周主任您好，我是王天兵啊，淮堤新星辰医药公司的副总，代理了咱医院的几种抗生素。”
周玉洁很警惕，见来人胳膊夹着个皮包，忙说：
“对不起，这儿只接待病人及其家属，药品的事情请你找医院药剂科。”
王天兵凑过来殷勤地说：
“不是那个意思周主任，我多次找您没见着，今天特地给您送您的补助的。”
他说着，一边麻利地靠过来，一边麻利地从皮包里抽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黄色信封，放在办公桌上轻轻推给周玉洁
“这是我公司应该付给您的去年的补助的一部分，5个数，其余的我尽快到位。”
周玉洁坚决不收，从办公桌前站起来说：
“对不起，这绝对不行，我不会要的！”
王天兵使劲儿把钱往周玉洁面前推：
“您别客气周主任，我一定会按照行规办，您放心！春节前老是找不着您，就把那5个数打您工资账户上了，后来听说您上交纪检了。这都怪我办事不稳当，以后不会再出这样的纰漏。”
周玉洁早就听说过这个王天兵，是最近几年刚刚做大、远近知名的药品代理商，因为跟穆东阳关系紧密，加之代理了医院多个品种的药品，成为燎原医院的“隐形院长”、“二院长”。大部分职工都知道，在燎原医院说了算的，除了穆东阳，就是这个药商王天兵了。
但是，在医院除了极端负责、兢兢业业地工作，以及与同事之间正常的往来，周玉洁不想安排一个人进来上班，不想推销一粒药、一台设备，不想多拿除了自己法定工资奖金之外的一分钱，也不想趟任何浑水。
她郑重地对王天兵说：
“实在对不起王总，我不会收的，您也别费心往我账户上打了。给病人开什么药，我是完全根据临床路径和病人的具体临床指征来的，并没有刻意为任何一家公司、任何人做出过什么贡献，也不需要任何的补助。”
王天兵一直搞不懂这么多年来，自己怎么就是摆不平这个周玉洁！
但是，他并不死心：
“您听我说周主任，我很佩服您，给您的补助都是根据医院信息中心的处方统计来的，要是搞漏了，我一定补上！”
周玉洁、王天兵都非常清楚，所谓“统方”，也就是医院医生处方用药信息量的统计。
国家卫生部门对各级各类医疗机构药品使用信息统计管理要求极其严格，并不亚于对违禁药品、甚至贪污贿赂的管理。因为很简单，这种统方信息是药商对医院院长及有关管理人员、临床医生实施商业贿赂的基础和依据。换句话说吧，假如没有这个统方信息，药商无法知道哪个科室、哪位医生用了自己的药、用了多少，他的红包、其实就是贿款就根本送不出去。
医院每天都在使用的高值耗材情况跟这一样。
因此，国家卫生部门多次发布严格要求，要对医院有关药品、高值耗材使用等信息实行专人负责、加密管理，严格“统方”权限和审批程序，未经批准不得“统方”，严禁为商业目的“统方“，并且多次联手公安等部门严厉打击违规统方。
不过，暴利之下必有勇夫，药商在拿下院长、有关科室主管，把自己的药品、耗材打进医院之后，为了扩大使用量，总会想方设法搞到医院的统方信息，再根据它对有权使用这些药品、耗材的科室和医生进行精准”进攻“：
论功行赏，根据用量给你送钱。
眼下，王天兵毫无顾忌的把统方信息来源说白了，周玉洁觉得这家伙不是善茬。
其实，在医院，网络信息中心具体管理处方信息，药剂科及其药房也可以进行处方统计，设备科了解耗材使用情况，院长、分管院长有权随时查看药品、耗材使用信息，早就是路人皆知的秘密，但谁也不明说，大家心照不宣。
周玉洁觉得自己不能跟王天兵这样纠缠下去，果断地说：
“对不起王总，这个我真的不能要，我刚刚做了两台手术，需要立即去查看病人反应。”
一看周玉洁铁了心不想收下这笔钱，王天兵既恼火、又不敢发出来：
“那好吧，麻烦周主任，我公司的几种药品您多关照啊，回来我把详情发您手机上。”
他一边说着、一边只好拉开门退出去。
周玉洁不卑不亢地看着他出去，礼节性地点点头。
看看手机时间很晚了，周玉洁本来想给林桐发个“晚安”，但不由得还是拨通了他的手机。
手机那边，林桐参加完魏峻安排的宴会已经回到家里。
青青写完作业早早休息了，老母亲看了一会儿电视也休息了。
他则久久不能平静，坐在书房里打开电脑，一边查看当天的新闻，一边思考白天钟诚的所作所为。他不知道，这位新来的县长，能给淮县带来什么？
林桐在电话里向周玉洁简要“汇报”了今天下午跟随新县长下乡以及晚宴情况，又听她把穆东阳、王天兵来办公室找她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
对于燎原医院的前世今生，穆东阳的所长所短，药商王天兵的所作所为，林桐非常清楚。
近年来，关于这家医院和穆东阳的投诉举报、网上曝光从未间断，医院的医疗事故、赔偿纠纷、治安案件也此伏彼起。但是，医院的各种荣誉称号仍然纷至沓来，县主要领导对医院以及穆东阳的表扬仍然不绝于耳。林桐看得也洞若观火。
本来，县政府办、法制办的工作庞杂而繁重，林桐整天忙于工作也无力过多地关注一家医院的具体情况。但由于妻子在这家单位工作，他平时难免多加注意。
当然，他也知道妻子虽然是普外科主任，但她在工作上向来除了专注治病救人就是钻研医术，根本无心仕途。
林桐明白，淮县就是一部庞大的机器，自己不过是上面的一个小零件，不，只是一个小小的螺丝钉。自己无力改变这家医院的状况，就像无力改变淮县的政治生态一样。
但是，妻子在这家医院工作，安全必须得到保障。
这，其实是最低的要求。
现在，跟周玉洁在电话中聊了一会儿，林桐本来想跟她再开几句玩笑、安慰安慰她，但自己怎么也提不起开玩笑的心情。
林桐的话出口，成了这样的：
“公立单位补签设备采购会议记录等于伪造手续，拿药商的钱明显是收受贿赂，这两件事儿都可以把人死死套住，我们不能见义忘利，坚决不能上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