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山深处有一株将近百年的桂树,大旱之年叶子都蔫巴了,花却开得早,那一朵朵小黄花仍不吝啬地散发出幽香阵阵。
在浓荫之上有四根粗壮的枝条盘结成一个环形长榻,足够四人坐下。这不是造物的奇迹,而是这株桂树种下第一年药师爷亲手修剪而成。
以前的每年八*九月份,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药师爷会带上一壶酒一张琴,与厚朴紫苏在树间休闲,那是何等的逍遥快活。这是他们的秘密乐园,到现在连李雩都没有告诉过。现在药师爷走了,彬郎在悠然谷,只剩下厚朴和紫苏享受这个风水宝地。
斑驳的阳光照在紫苏身上,从厚朴的角度只能看到轻轻耸动的肩头和一小截白皙的脖子。
女孩子就是这样,总是爱哭,高兴也哭,不高兴也哭,厚朴只好施了个法把她哭脏的衣袖和衣角弄干净。
紫苏抬起头感谢地笑了笑,却让厚朴看到一张糊满了眼泪鼻涕的脸。
就这个样子还想当姐姐?厚朴哭笑不得,只好象她以前照顾自己一样帮她把眼泪擦干,指腹不经意间扫过了她的脸颊,那细腻的手感不由得使他的心头一悸。
修炼成人后确实跟从前大不相同了,想起李雩那次从悠然谷回来时开的玩笑,厚朴的脸刷地就红了,因为生了杂念又后悔得不得了,暗暗庆幸已经不能心有灵犀了,要不然被她知道,自己岂不是羞死了。
为什么会胡思乱想的?都怪李雩信口胡说,都怪这花香太醉人,几百年来都没有动过的心思今天却冒出来了,纯洁的厚朴很懊恼。
紫苏只顾着自己哭,根本没看厚朴的反应,一边哭一边抽抽答答地叨唠开来。
从小看着他长大,她还以为自己不了解桑思齐,但至少是了解小叫花子李雩的,可是今天发生的事让她醒悟到从来就不懂他,不懂那与生俱来的骄傲。
她喜欢看到李雩战无不胜,更爱药师爷的与世无争,喜欢李雩的杀伐果决,更喜欢药师爷的宽厚仁慈,却懒得分析他们所处的外部条件有多么的不同,只是越来越怀念过去,甚至是李雩没有记起前世的时候,这样对他太不公平!
他们总是刻意避免提起长兴城外别的村子里的神,怕他会心生怨怼,可是他早就知道得清清楚楚,除了他自己的这间小庙以外还有一个神的世界。
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一个小叫花子四处乞讨,长兴城里城外到处都有他的足迹,他没有家,天为屋地为床,这里就是他的家,这里的风土人情他了如指掌。
他明明知道他们,也知道他们在背后说他是暴发神,却从来都不说,也不去求他们,就连被野猪追得命悬一线也不找他们求救,后来遇到了一个接一个的困难也宁愿孤军奋战。
这是多么勇敢,多么傲气!
这样的李雩一点儿也不好笑!
太悲壮!太可怜!太让人心疼了!
紫苏又为他多掉了好几滴眼泪,深深理解他忍到今天才终于出了口气,在他表面的尖酸刻薄底下有一颗隐忍倔强而又脆弱敏感的心。
神是人造的,神也是人,是人就有人的缺点,但是神又是不能有缺点的,神的缺点就是人的大灾难,神做错了也应该受到教训。是的,孙家庆他们该骂!他骂得对,骂得痛快!只骂一骂还太便宜他了!
时至今日,她终于承认以前的担心是多么的多余,知道那些个不堪回首的往事之后的他比他们想象的要好得太多了!
紫苏哭着哭着又隐隐觉得他什么都知道,可就是什么也不说,他的心好深,他……他……变了。
突然,她又惊觉到,自己也变了!以前厚朴不懂事和别人起了争执,她还会板起脸来责备,可此时她竟然觉得当骂则骂也是种洒脱直率,还有点酷酷的可爱。
天啊!在药师爷身边三百多年好不容易养成的温良恭俭让只不过一年光景就被李雩带“坏”了!
她本来就不是因李雩而生,现在更加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人,连香火都用不上了,为什么还会受到他如此大的影响?
紫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患得患失,接过厚朴递上的手帕,问道:“你说雩爷到底有什么打算?他能变出水来吗?”
“不知道,但他一定有办法。”厚朴坚定地回答。
七月初一晴
黄道吉日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一大早孙家庆就带着伍绢、灵孩儿、陈杰就赶到雩庙里来了。
他们早就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听说李雩答应了给暮云村水,虽然明知没有多少,可总比没有强,为了村民们就算要卑躬屈膝地求人,他们也认了——他们到底是神!
可是千万啊千万,别是骗他们的!当时没有说清楚给多少,要是他耍弄他们,骗得他们求了他后说每个村子只给一桶两桶怎么办?以前对他不理不睬,现在难保这小无赖不趁机报复。
四位神仙忧心忡忡地来到了庙里,采青出来对每位神仙深施一礼道:“我家老爷有请。”
李雩没有亲自出来,也不是厚朴和紫苏迎客,竟然打发了一个小小的纸人前来,而且她的彬彬有礼当中带着明显的疏离和冷淡。屋檐之下不得不低头,可是除了早有准备的孙家庆外,三位神仙都面露不悦。
进得大厅,正中央的高台上一湘妃竹长榻,厚朴和紫苏垂手站在两旁,阶下四张太师椅,椅后站着四象。
“四位请坐,我家老爷马上就到。”紫苏笑容可掬地说,说完就马上紧闭双唇,笑意全无。谁都看得出她不会回答他们的任何问话,大有拒人于千里之外之势。
他们四个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成神的时日都要比李雩长,在按资排辈的神仙界哪怕成神的时候七老八十了,见着年轻的前辈也必须得恭恭敬敬,而李雩却把他们安排在了下座,况且在自己的家里故意姗姗来迟,这个架子摆得也未免太大了点。
大神们只有忍气吞声在李雩为他们安排的座位上坐好,等待主人现身。
厚朴、紫苏和四象一待他们入座后就不发一语,如同木雕泥塑一般,而采青也已悄然退下。
才坐了一个多时辰,灵孩儿就有些坐不住了,他才五岁半,天性*爱动,pi股扭来扭去。回过头来看到身后年轻人一袭白衣,冷冷的眼光正怒视着自己,他吓了一跳,再也不敢乱动了。
又坐了一个时辰,也不知李雩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答应的事情是不是又要反悔,他们心里七上八下倍受煎熬。
伍绢五十八岁了,这老太婆仍然精神矍烁,她看到孙家庆正在闭目养神,忍不住在心中暗骂孙老大把自己的事情解决了,就什么也不管了。
孙家庆从眼角瞟到了伍绢撅起的嘴,心知她在对自己腹诽,可是人家摆明了就是要报仇的,不让人家舒服了,想必也是不会轻易点头的,既然来了就应该有受气的觉悟。
其实这件事还有一种办法,就是去求人,可是看来刘家村的所有村民是不会肯让步的,现在剩下的唯一方法就是让李雩去说服他们。
为自己的村民找到了一条活路,没有辜负他们多年的香火,孙家庆的心里其实还谢天谢地,虽然也坚持不了多久,能拖几天就几天吧!
伍绢又看了看陈杰,陈杰无聊地把玩着手中的一枚铜钱,无奈地对她耸耸肩。
总得要有人先出头,伍绢慈详地摸了摸灵孩儿的头,龙头拐杖用力地往地上一撑,腾地站了起来,倚老卖老地大声说:“小鱼儿,还不出来见我……”
从身后传来碧眼金睛兽震耳欲聋的咆哮,把她后面的几个字完全被淹没了。
伍绢气得全身发抖,回过身来指着碧眼金睛兽骂道:“你这畜生,也敢欺我?”
六耳弥猴、英飞、白皓全都对她怒目而视,紫苏刚想发作,厚朴抢先冷哼一声道:“它可不是畜生,你难道不认识吗?它是城隍爷的坐骑,不管真情还是假意,以前你每次到城隍庙都对它亲热得很呢!”
“它就是?它真的是?”陈杰突然圆睁双眼,惊讶地说。
灵孩儿从椅子上滑下来,走到过去试着摸了摸碧眼金睛兽背上柔顺的鬃毛,碧眼金睛兽不乐意地摇了摇头,灵孩儿兴奋地大叫:“是它,真的是它!”
孙家庆昨天就看到碧眼金睛兽了,还以为是李雩走了狗shi运从哪里弄来的,没想到真的是长兴城隍爷的坐骑,他也吃惊不小。此事非同小可,孙家庆沉声问道:“它是怎么到你们手里的?”
大厅的侧门内传来一阵长笑,李雩背着手踱了进来,笑道:“你们竟然对一只畜生比神还看重,与那些在集粹楼里跑堂的小二只看衣裳下菜碟有什么分别?”
“你就是李雩?”伍绢不敢相信地问,他跟印象中的大不一样,简直换了一个人,城隍爷也没有他的气度高贵,药师爷也没有他的翩翩风采,他眼中散发出来的绝不止是一般无赖混混能有的寒气。
“你大概就是人称在长兴最冲动的神吧?我还以为一个冲动的人至少比较耿直,没想到也会见风使舵。你不是叫我小鱼儿吗,要不然叫暴发神也行啊,为什么改口了?”李雩嘴边一抹讥讽的笑,“你还是可以叫我小鱼儿,只要你们青山村不需要一滴水,随便你怎么叫,想要水就得叫我一声雩爷。”
伍绢握着拐杖的手微微发抖,咬紧了牙,从牙齿缝中挤出两个字:“雩爷!”
李雩也不在乎,径直走上了高台,懒洋洋地斜倚在长榻上,双目似睁非睁,似闭非闭,就这么把众人凉在一边。
四人只好悻悻自己坐回到各自的椅子上,见李雩压根就没有开口的打算,陈杰清了清嗓子道:“雩爷,听说你已经答应了可以给我们水,神可是不能打诳语的!”
李雩还是不开口,场面变得很尴尬,六耳弥猴冷冷地说:“我家老爷说过,你们是来求人的,就该有求人的样子。我家老爷的脾气不好,求得心不诚,说不定就改变主意了。”
李雩的眼睛睁开一条缝,一道精光射向六耳弥猴,这只猴子果然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万物皆明。才一个多月就学自己学得了三分神似,话也插得恰到好处,这家伙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
大事要紧,陈杰放下身段说:“是,我们几个都是来求雩爷的,求给村民们留条活路。”
灵孩儿也马上醒悟过来说:“是啊,是啊!我们村子里早就断水了,连喝的水都没有,再过几天村民们全都要逃难去了。”
说着灵孩儿扁了扁嘴,眼眶红红都快哭出声来了。
李雩凌厉的目光又扫向伍绢,伍绢也只好低下头说:“是,我也是来求雩爷的。”
“有趣,真有趣!”李雩拍着手掌坐了起来,一脸不加掩饰的轻蔑,“到底是来求我了!你们是不是以为自己是多么高贵的神,只要你们来求我,我就一定会答应?告诉你们吧,没那么容易!”
伍绢气得大骂:“你,你这小兔崽子,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嘿嘿,是你们想怎么样才对。你们在背地里都叫我暴发神,暴发户是怎样,暴发神就是怎样。”李雩轻轻一笑,眼弯成月牙,“我成神的时候你们不来道贺,遇到麻烦时也不来帮忙,却还以为我会把最宝贵的水给你们吗?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你们以前为什么不来,因为你们觉得我不配当这个神,不配和你们在一起。是刘家村的人们瞎了眼,才会认我,不让他们吃点亏是不会清醒的,不让我吃点亏,也是不会老实的。你们说,我猜得对不对?”
四人都没有说话,李雩的确曾是他们一年当中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做梦也没想到他变得那么厉害。
“不说就是承认了,可见我并没有冤枉你们!好,你们不说,我来帮你们说!你们以为我当了神太侥幸,可是你们自己呢?
孙家庆,你带领大家打败了山贼的确有功,可是却只知道蛮干。你当时完全可以把上山的路封死,或者派几个人到山贼那里卧底,至少得要知已知彼,占得先机再动手吧?可是你不这么做,你勇敢,带着八百子弟就上,结果是牺牲了五百多,只打死打伤了两百山贼,连自己也丧了命,这样的成绩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陈杰,你是有名的大善人,在乡里修桥铺路做了不少好事,其实你是无儿无女无牵无挂,所以才能这么做。有一点我就想不通了,反正不用留给后人了,为什么不索性大方点,还埋着上万两钱子干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呀,还是看不破!
伍绢,大家只不过是看你守寡四十年太可怜了,实在是没有给老百姓做出一点贡献,说起来你应该感谢村民们平日里的照顾,而不是他们来拜你。这些年来你干得还不错,我也就不多说了。
灵孩儿,土匪来时你正好在啼哭,夜里的哭声给村民们示了警,这样也能成神真是令人啼笑皆非!你既然已经成了神,就不能再装天真,装做什么都不懂,躲在大人的身后了。你今年已经两百五十一岁了,我没算错吧?
只有药师爷做到了真正的救苦救难,他要骂我我洗耳恭听,你们自己是怎么成神的自己心里有数,凭什么看不起我?”
这是他早就做好的功课,就等着这一天。李雩数落得四位神仙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心里痛快极了。
孙家庆坐不住了,站起来说:“李雩,你到底想说什么?有话就直说吧,你想要我们怎么做?你怎样才肯分些水给我们的村民?”
伍绢也拄着拐杖站了起来说:“对,你开个价吧!你要我们跪下,我们就跪下给你认错;你想要羞侮我们,也请随意;哪怕你要我们把你供起来也行!”
“我的确还有一万多两银子,我从来没跟人说过,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只要你给我们水,这些钱我就全都给你。”说着陈杰把身上的玉佩、玉带、戒指……一件一件摘了下来。
“前辈都做得到,我灵孩儿也一样。”灵孩儿眼神坚定,小小的个子大人气派,再也不象坐都坐不住的小娃娃了。
这些话正中李雩的下怀,他很满意,鼓起掌来:“我想要说的是你们和我一样,我们都是不配当神的平凡人,是乡亲们把我们捧得高高的。我们必须团结起来才能做大事,再也不能象以前那样互相看不顺眼,各人自扫门前雪了。为了度过这个难关,我需要你们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