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思齐得到账册之后如获至宝,在其中挑了最重大的一个案子马上展开行动。
他不想太张扬,打算从一个小小的都尉,逐步延烧上去,这样便可以让自己进可攻退可守。首先是基层发难,然后找几个御史参本,四处散播言论给予压力。桑思齐本人就好文笔,有些文章甚至自己直接操刀。
就在桑思齐以为胜券在握时,一纸圣旨把他打得万劫不复——自己的罪行反倒先东窗事发了。
桑思齐坐在大牢中仍然心有不甘,指名要尚书来见自己。
尚书没来,只来了一个小小的白衣太监。最高的大内总管着紫衣,太监中白衣为最低一等,李雩却并不敢小觑。这是人称的“五言太监”,虽然不过二十三岁,却甚得崇德帝宠爱,提职指日可待。
五言太监也不多费口舌,只抛给了桑思齐一厚厚的一叠奏折。那些奏折分为两类,一类是自己支使的御史写的,另一类是曾经的手下全部反水指控自己。
原来参尚书的奏折全都没有上达天听,而尚书的反攻已经开始了。
桑思齐跌坐在地上,万念俱灰,突然站起来抓住牢门栏杆大喊:“他还有没有话说?”
这个“他”当然是指尚书大人,五言太监头也没回不带一丝感情地说:“认罪,否则全家抄斩。”
“哈哈哈……”桑思齐一阵狂笑,他终于弄懂了。
自己和尚书在那女人心里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最好是互掐,哪一方死都乐观其成,最好是两败俱伤。
尚书的管家就是因为知道的太多才被杀人灭口,他的妻子没有能力替夫报仇,于是找上了自己这个野心家。在办事之前还得先替她把女儿养大了嫁人,那个女人好心计!
萱萱当时还只有七岁,但一定也知道大人的安排。她一直都守口如瓶,那其实都是为了她自己!到最后,她终于还是背叛了他,到底没有把她娘亲的算计说出来,眼睁睁地看着他就像贪吃的小老鼠向着诱饵一步步走去。
枉自己读书破万卷,最终到底棋差一招,不仅没斗过看似草包的尚书,还败给了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
桑思齐的心在滴血,咬咬牙至少得象个男人,一人承担下来,不能把全家一百四十二口拖下水。
……
桑思齐承认了所有的罪,结果就是——凌迟处死。
这是最残酷的刑罚,刽子手把受刑者身上的皮肉分成数百至数千块,用小刀逐块割下来。这种行刑很有讲究,如果受刑者立刻死亡,则说明刽子手行刑失败。受刑者往往要忍受好几个时辰的痛楚才会气绝身亡。
皇恩浩荡,桑思齐只需要承受二十四刀才死,但死后要分尸。
自从桑思齐入狱以来,家里那十九个姨太太就一个也没来,儿女们更是没有见到。他自己安慰自己,那一定是尚书捣的鬼,只有行刑时才能见最后一面了。
……
法场上小全被五花大绑一边哭一边挣扎着:“为什么别人都没事,只有我要陪着一块死?这不公平,我只是一个跑腿的!”
“哭什么哭?没有出息!”桑思齐怒骂道。
“呜……我为什么不能哭?你给我什么好处了,要我跟着死?事情都是你做的,我只是打个下手,凭什么也要死?……我说,他做的事我都知道,不要杀我呀!”
在长兴县时小全无数次地发牢骚,埋怨老爷胆子太小,只图个虚名不会象别的县令那样“灵活”,害得自己也跟着受苦。桑思齐走到这一步有一部分也是受他的影响,而且他在外做的许多事都打着桑思齐的名号,到底谁害了谁也说不清了。桑思齐交待的都是大事,压根就没有提起他这样的小人物,但那是无法掩盖的,因为都是由他出面经手,为了平息民怨他也非死不可。
桑思齐对小全背着自己干的勾早有耳闻,残忍贪婪比起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只是一直没有戳穿而已,见他死到临头还虚伪又懦弱十分不齿,任凭他哭喊再也不愿意多看他一眼了。
桑思齐在观刑的人群当中寻找着熟悉的身影,可是竟然一个也没看到。那些平日里笑脸相迎的妻妾们全都躲起来了,儿女们居然也不来见老爹最后一面。桑思齐的嘴角泛出一个苦笑,这也许是最大的收获了,如果自己晚死几十年就看不到人心,还得每天陪着一大帮人天天演出家庭和睦,妻贤子孝的戏码。
那些看热闹的老百姓一个个指指点点,还把菜叶、臭鸡蛋等龌龊不堪之物往他的身上扔。
想起当年在长兴县的场景,桑思齐恨不得当时就死了,闭上眼再也不敢看台下。
“老爷……”
这是萱萱的声音,桑思齐睁开眼只见萱萱背着一个筐穿过人群走了进来。
“她跟那个该死的桑思齐是一伙的!”
不知谁说了一声,人们又纷纷向萱萱投掷各种杂物。
“你来干什么?”桑思齐没好气地说着,心里也不知是喜是悲是怒是怨。
萱萱的眼眶红红的,说道:“老爷,我来送您最后一程。我……我会帮你……收尸……你不要怕,我……随后就来。”
最后会伤心的竟然是这丫头!虽然也是她害了他,桑思齐的心却软了,却大骂道:“你这个傻瓜,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谁要你跟着?”
“不,是我害了您,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活着了。”萱萱用力地摇着头,坚定地说,“下辈子换我照顾您!只要您过得好,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
桑思齐沉默不语,突然发了疯一般地大吼道:“我再也不要用功了!我不要读书,读书一点用也没有!辛苦到头一场空,还不如轻轻松松地过一辈子!”
……
刽子手的刀落了下来,李雩只见闪着寒光的刀锋划过,一个全身被黑气笼罩的人朝自己一步步走来。这个人完全看不清面目,甚至看不到衣着,他带着浓浓的邪气,有种强烈的压迫感。
李雩曾经见过一模一样的场景,那时难受得昏死了过去,可这回咬牙坚持到了那人走近,他透过黑气看清了——那竟然就是桑思齐!
桑思齐朝他一直走一直走,李雩叫桑思齐停住,他却根本理睬,直到和自己融为一体。
奇怪的是桑思齐向自己走近时每走一步李雩就难受一分,恨不得把他推得远远的,可是等到融为一体后反倒一点儿不适的感觉也没有了……就像面对一杯毒药,不想喝却被人捏着鼻子喝了,喝了之后却只不过跟喝了一杯茶一样并没有要了他的命。
不止是看到的这些,所有桑思齐的过往都烙印在了李雩的脑海中,包括他行的善,他做的恶,他的才华,他的野心,他的喜怒哀乐……
判官大人、那群冤鬼、紫苏、厚朴、小全……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探花郎”、“县令大人”、“侍郎”说的都是一个人——就是他自己!
那些在迷迷糊糊当中看到的也不是幻觉,而是他早就应该要想起,却拼命想要忘却的记忆,
李雩用力地摇了摇头,实在不敢相信,可是他分明在那些长兴县的群众中看到了桂嫂、村长、小虎子、胡大娘,他们的年纪面目不同,但他分明认得就是他们。在那些苦不堪言的平度县的百姓中却看到了地府里追着自己暴揍的孤魂野鬼。还有那个萱萱,那个萱萱怎么越看越象是象是娘亲?
三生石上又出现了新的文字——李雩,吴州人氏……
李雩又见到了自己呱呱坠地,然后牵着娘亲的手到了刘家村……在药师庙前晒太阳……在祠堂里被一根横梁打中了头部……
当一个小叫花子就是桑思齐的临终遗愿,幸又不幸的是竟然一语成谶了,于是他顺从自己的心意懒惰、邋遢、无所事事亦一无所求。他的这一世没有桑思齐的才能和地位,只留下了一点点小聪明,却有桑思齐的傲气和狂妄。他的潜意识里不甘心自己变得其貌不扬,所以经常揽镜自赏,又嫉妒别人的美貌。他多么渴望人间的真情,竟然把蔡九、二蛋、小耗子视为知已,却又瞧不起善良勤恳的乡亲们,因为桑思齐死也没有认识到自己错在哪里,又是错得多么离谱。
三生石上的文字渐渐隐去,还原成一块平凡无奇的大石头。
李雩不愿被桑思齐摆布,也不愿承担他的罪行,可是他就是桑思齐,桑思齐就是他,桑思齐丰富的情场经验还在关键时刻帮过他,却又伤了刘迎春的心。
他不想承认自己是桑思齐,可小全都记得,只可惜他记得的不是跟在他的身后呼风唤雨,而是他害得他被砍头,还有那件桑思齐根本都记不起来的“仇”。
李雩不禁苦笑,娘亲甚至还托梦要村长不要太照顾自己,为的是那一身罪孽本就应该得到报应,过得太好就会连累下世了。
“我娘亲呢?我娘亲怎么了?你说呀,你快说……”李雩一拳一拳地向三生石打去,千辛万苦才找回了过去,却恨不得再喝一碗孟婆汤忘记比零刀碎剐更重的伤痛。他的手指鲜血淋漓,三生石却岿然不动。
“你!”
李雩的手就像被一只铁钳夹住动弹不得,回过头一看却是判官包源海抓住了自己。
“你是判官,这里的事都是你办的,你怎么能把我娘亲变成一只猪?你还敢骂我,你怎么办事的?我看你才是只猪!”李雩也不管自己是不是人家的对手,眼睛发红口不择言地骂着。
包源海却不生气,只是怜悯地看着他,抓住他两只手不让他伤人,也不让他伤了自己。
每当地府里有人闯入或便会有人练成了上穷碧落下黄泉自动示警,因为能够闯入的至少有城隍的实力,或是有冤仇,或是野心,说不得就是一场大灾难。
地府里地动山摇比上次更严重,更持久,连阎王爷也坐立不安,预示不是有人练成了上穷碧落下黄泉,而是本尊驾到了,于是全员出动,寻找闯入者。有小鬼发现了三生石附近有异常,忙报告了判官,包源海赶来后才发现原来是李雩。
包源海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李雩杀到地府中来既在情理当中,又出乎意料之外,一个神指天划地地发的过誓自然不是戏言,可这来得也忒快了一点。
李雩打不过,骂又不解气,心里苦身也累,没多久就坐在地上没有一点力气了。
“你做的我都看到了,你做得很好,是我看走了眼。你是一个了不起的神,我向你道歉,代那些被超度的鬼魂再次谢过。”作了一个揖,包源海又严峻起来,“你娘亲很可怜,但萱萱她是自愿的。萱萱曾发愿生生世世为你偿债,而她却只欠了桂嫂一家的。你成神后做得好,又为柱子念了往生祈福咒,所以她才得到了解脱。她给你留下话,要你善待桂嫂一家。”
“下辈子换我照顾您!只要您过得好,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
这是萱萱的誓言,她用柔弱的双肩承担起了难以想象的苦难,为了他她做了一个女人能够奉献的极限。
世上所谓的男子汉为名为利争得头破血流,美其名曰——事业!其实只不过是为了满足无穷无尽的私心,就算最后站在世界的巅峰,和萱萱比起来也有如云泥之别。
李雩都要发疯了,心中有千言万语,终于泣血哭道:“她最怕生孩子了,女人生孩子最痛,她还是个孩子,她……她……都是我害了她呀!”
当事过境迁,汹涌奔腾的激流褪去,在柔软的沙滩上只留下一颗晶莹洁白的珍珠,那是一个女人的血泪。
那些尔虞我诈,那些明争暗斗,在如今看来只不过是小孩子家无知幼稚的把戏。荣华富贵、高官厚禄只不过是过眼云烟,唯有情义是超越时空的永恒。
如果可以李雩愿意用尽自己的所有换得时光倒流,只为那荷花池畔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