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六十排骨与肉
里昂的夏天
我出生在城市，但童年也有不少时间是在农村的外婆家度过的。我对外婆家的感觉“爱恨交加”，爱的是乡下的自由自在，能让我毫无拘束地“放肆疯癫”。恨的是农村的生活条件差，物资贫乏。我从小便展现出“肉食动物”的天性，不折不扣的无肉不欢，一旦去了那里，真是要体验“三月不知肉味”的痛苦了。
外公、外婆与舅舅、舅妈住在一起，舅舅还有一个儿子，比我小三岁，就是我的表弟，他也是让我舍弃“城市里有肉吃”这种致命诱惑而选择扎根在乡下一百天的原因。由于当时都还没有达到上学的年龄，我们两个人每天几乎形影不离，一起下河摸鱼，一起瓜田乘凉，一起光着脚跑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一起不知疲倦地疯玩到天上冒出繁星后才在外婆的喊声中回家。
那个时候，农村没有小卖部，即使有，老板去进货的时候也不会进肉，因为在那种市场条件下，肉真的“不好卖”。购物不方便，只能等到逢阴历带“二”和“六”的日子去五里外的村子“赶集”才能买些蔬菜回来。舅妈每天用有限的食材，变着花样儿地给我做饭吃，但往往在外婆家住不到两个星期，我还是开始消瘦下去，每天的饮食只有馒头和素菜，没有肉，连米饭都吃不上，实在难以下咽。外婆心疼地说：“看看小徽，脖儿梗都饿细了。”
初六那天，外公又跨上了自行车去赶集了，他回来的时候我看到菜篮子里冒出来的一节东西并不是细长的豆角或者黄瓜，是鲜红色的东西，好像是肉！我和弟弟欢呼一声跑了过去，真的是肉，还是一块儿排骨！
从那天起，每天晚上，舅妈做饭的时候都会从上面拉一小块儿下来炖进菜里，剩下的用盐腌起来，这样储存的时间可以长一些。每次炖进菜里的排骨不大，我一口就能吞进嘴里。上面的肉其实也并不多，外公买的这块儿排骨应该是“肘骨”的那一块儿地方，薄薄的一层肉紧紧地贴着骨头“生长”，有些肉其实是筋，藏在骨头的缝隙中。也就是能给我漱拉漱拉，解解馋，给炖在一起的菜增加点油水儿罢了。
表弟和我的待遇不太一样，舅妈每次把菜端上桌后，就把仅有的那一块儿排骨夹到我的碗里，然后又把一小块儿黑乎乎还有些泛黄的东西夹给弟弟，说：“你哥哥啃排骨，你吃肉。”弟弟的那块儿肉简直太小了，用“块”做量词都有些“大材小用”，两根筷子刚刚好能夹起来。表弟心满意足地把肉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我则手口并用，将那块儿排骨“分筋错骨”，不放过任何一处地方，最后漱得一点滋味儿都没了，我才扔掉。那头猪要是活着，准能被我漱的“骨质疏松”。其他人还是只吃菜，没有人舍得把剩下的排骨一次性都炖上。
一个周后，我感觉表弟的肉比我的排骨要好，不用费劲去拆骨头，直接就能吃，于是我嚷嚷着要和弟弟换，以后我吃肉，弟弟啃排骨。舅妈耐着性子劝我，“小徽，排骨比肉好吃多了，别和弟弟换了。”
“我不，这排骨一点儿肉都没有，我都啃烦了，我要吃肉。”
舅妈无奈地说：“好，小冉，今晚你别吃肉了，都让给哥哥吃好吗？”
表弟似是不太乐意，但还是点了点头。
晚饭时，排骨和肉都进了我的碗里，本着先苦后甜的原则，我还是先啃了排骨。当夹起那块梦寐以求的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时，我意识到，那绝对不是块肉，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吃起来很硬，有些腻，只是外形上很像肉，那味道弄得我想吐。我的脸色当即接着沉了下去，觉得舅妈在耍花样，早就私底下把肉给了弟弟，弄了这么个鬼东西来滥竽充数。
当晚睡觉时，我问躺在旁边不断用蒲扇驱赶着蚊子的表弟，“肉好吃吗？”
“好吃。”他说。“哥哥，明天能不能别和我换了，我想吃肉，你还是继续啃排骨，行吗？”
我没说话，沉沉睡去。
第二天傍晚，表弟发烧了，并且还上吐下泻，外公和外婆领着他去了村西头儿赤脚大夫那里，家里只剩下了我、舅舅还有舅妈。我独自坐在屋里看电视，而他们则去了“饭屋”（农村做饭用柴火，有独立的一间屋）准备晚饭。
看了一会儿动画片，我觉得无聊，就向饭屋走去，想看他们炒菜。走到门口，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嗯，把猪油递给我，就在那边的窗台上。”舅妈说道。“哗啦”一声，猪油应该被倒进了锅里，随后是快速翻炒发出的铲子与铁锅碰撞的声音。
“好了吗？”舅舅问。
“嗯，这块儿油渣先放在那边的盘子里，一会儿菜做好了，再放进去。”
“明天别让小冉再吃这个了，这次他生病是不是与吃这油渣有关？”
良久的沉默，舅妈叹了口气，“那块排骨上面没什么肉，要是每顿剔下一点给小冉，小徽就吃不到什么东西了。”
当时，我并不知道猪油和油渣是什么东西，听得云里雾里。到了晚上，我去问了外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我惊讶地说不出话，“那玩意儿能吃吗？！”
我跑到屋里，表弟还躺在床上，身体虚弱。我对他说，“弟弟，明天开始，不要再吃肉了，哥哥把排骨让给你吃，别再吃肉了，哥哥不要排骨了，不要了。”
从那天起，在外婆家剩下的两个月中，我都没再嚷着要吃肉，每顿饭我不顾其他人的反对，硬要把排骨夹给弟弟。
“排骨好吃吗？”我问他。
“好吃，比肉还要好吃，哥哥，你最好了。”弟弟开心地说。
现在，每当想起这件事，我心头都会不由自主地涌上一阵酸意，这一小块记忆的碎片让我感觉我亏欠的他们太多了。
字数：2022
时间：2015－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