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离忽而道了一声,“公子,你渴了么?”
进入柳府未多时,见天色已晚,山庄中的老管家便安排了诸人的住处,也好早作歇息了,明日便正是柳家小小姐大婚之日,明日早起还得观礼,确实该早做歇息。
温离只管搀扶着苏折进了屋,温离便被安在了苏折隔壁的屋子,这小丫头既是人遣来照顾于人的,住得近些自然是好,方进来之时自然是百般殷切,服侍更是周到,待到扶着那瞎子在灯烛前坐下,回头再掩上门,只见温离轻手轻脚的在那瞎子面前大大方方地坐下,自顾斟上一碗茶水倒了自己来喝,见苏折偏着头好似向她这边望了过来,温离面上颇显几分不耐之色,到十那声音却还是恭恭敬敬地问道,“公子,你渴了么?”
苏折微微颔首,便温温和和地笑道了一声,“可有茶吗?”
温离便道:“公子,有茶的。”
见桌子上尚有一杯不知谁人剩下的茶水,便在那旧茶里随意和上了一些新茶,往苏折的那边递了过去,随即便笑道:“公子,你的茶。”
苏折接过茶碗,来来回回地磨着那杯壁,倒也不急着入口。
“阿离。”苏折忽而道了一声,“我瞧你年纪尚小,可曾有许配了人家?”
温离念着苏折不过也就只是个瞎子,多少也不过是个眼睛瞧不见的,因而,一时间倒也不顾忌,欺着人既然瞧不见她,行事越发得放肆,没有规矩了起来,大方得很的在人面前坐下,恍若无人一般神色不耐的把玩着自己两边垂下的辫子,随后又去捣鼓了几下自己头上那几根发簪,只是小心着,莫要弄出半分的声响叫这瞎子给听见了。
温离面上却是恭恭敬敬地说道:“尚不曾许配了人家,公子。”
苏折忽道:“你瞧着阿雪可是个极好许配的人家?”
温离念了半晌,方才应了过来,莫不是那阿雪正是指了那西门吹雪西门庄主?且斟酌着道了几声。
只见苏折温温地叹了一声,道:“近来那西门老庄主正恼着这孩子近这般年纪,尚不曾婚配,正属意要忙活着小儿的婚事,道是要寻了个相貌人品家世都是极好的女儿家。”
温离便道:“似西门庄主这般个人物,若是要成家,自然是该要寻个相貌家世人品样样出众好人家的女儿的。”
苏折又道:“也并非实在得是一个有着一个好家世人家的姑娘,相貌得是个好的,家世倒是其次,若道是这西门老庄主最中意的,莫过于……”
温离忙问道:“莫过于如何?”
苏折伸手指了指自己面前的茶碗,笑道:“我瞧着这茶好似有些冷了,阿离你且再帮我沏上一壶可好,一壶新茶?”
温离也不是个傻姑娘,见着苏折这般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便知方才几许的不规矩也不知被这瞎子“瞧”去了几分,面上难免闪过几分尴尬之色,只是随后,却又不动声色地回了过来,这才规规矩矩地又替苏折倒上了一壶真正的新茶。
苏折道:“阿离你可听说过西门老庄主的名声?”
温离眨了眨眼,却是不再说话了。说来也是奇怪,那万梅山庄的名气这般响亮,却整个都好似是几十年前一夜之间方才冒出来的,好些人只知了那万梅山庄的少庄主正是江湖上年纪轻轻便已以剑证道的剑神西门吹雪,却好似无一人知了那西门老庄主该是个何许人物。
苏折便道:“你只要想想,会有一个人能在二十几年前的一夜之间便凭空造出了一个完完整整的万梅山庄,江湖上能有这般势力的人物本就没有几个。”
何止没有几个?能在一夜之间凭空造出来一个家大业大的万梅山庄的人,这般的人物,便是论起财力,人力,江湖上怕是也少有能及!
若是这般的一个人物要找一个女人给他的儿子当媳妇,天下只怕大多数的女人都该是求之不得的,更况且这般的一个人物他的儿子不仅不是很差,更是江湖上一个年少成名的青年才俊,岂非天下大多数的女人都该愈加求之不得了?
苏折又道:“你既是西门赎进门的丫头,你竟怎不去找了西门来说说话,去看顾着人,怎在了我这块看顾起我这瞎子来了?”
说罢,随后作势要吹灭了那桌上的油灯,又笑着说道:“我要睡了,你便且去忙着吧。”
……
待到听闻那小丫鬟低低地应承了一声,退出了房外,听得门外房门被合上的一声吱呀的声响,苏折不由笑罢,且低低地自语道了一声,“我虽然是个瞎子,可到底并不是个蠢人。”
却见苏折缓缓撩起了左手月白色,宽口的袖子,却原来那小臂上竟紧紧地缠着一条通体碧绿的小蛇,见那小蛇竖了半个蛇头,“嘶嘶”地几下吐着蛇信子,那豆子大小的碧绿色的竖瞳眼瞧着一闪一闪的。
“这世上若是有人把旁人都当着蠢人来耍的,这人本也就不是个十分聪明的人。”苏折伸手轻轻地磨着几下那缠在左手腕上碧绿小蛇的蛇头,忽而叹道,“若是这世上的俗人都能有你这般的真性情……”
却见苏折忽而哈哈大笑几声,道:“这世上多半的人若是能有你一半的可爱,他们便就不是凡人了。”这话委实说得得了苏折的心意,却不料这人竟当真放肆地大笑了起来。
那缠在手腕上的小蛇好似也被苏折的一阵大笑之声惊到,一时也不知如何反应,只直直的立着半截蛇身,歪着蛇头瞧人,苏折一时高兴,便笑着将那蛇头贴上了自己的额头,只觉得额头一时冰冰凉凉的,很是舒服,随后又蹭了一回脸颊。
忽见手腕上的小蛇倏忽一下又整个的缩了回去,好似整个蛇身都是软软地一般将自己盘了起来,盘成了几个圈,然后将自己的蛇头埋在了里面。
苏折伸手一戳一下那几近快盘成了半个球的碧色小蛇,且低低地笑道了一声,“呀,害羞了。”
这小蛇半日前遇见的,苏折“见”那小蛇灵性颇佳,难得身上竟无半分因果戾气,是个潜心修行的小妖,方才起了几分养在身边的心思。这小妖虽是盗了月老的红线,念及初衷为善,又恰好结了善果,想来月老那小老儿多半也不会从旁计较。
伸手又戳了那小青蛇团成的那一团,且道了一声,“下不为例。”
屋内的油灯已经灭了,忽听得门外又是一阵“吱呀”的推开房门的声音,却见从门缝外四处张望着探出了一个雪白雪白的狐狸脑袋来,正是那只小白狐狸。
在瞎子的世界里,这油灯即便是亮着的或是灭了的岂非都不曾有着半分分别?
只见那小白狐狸轻轻巧巧地跑了几步,竖着一条毛茸茸的尾巴瞧上去得意洋洋地走在了苏折的脚边,盘下来用尾巴圈了那么窝着,随后眯着一双狐狸眼睛只管蹭着苏折的脚边好似讨好一般地低低唤了几声。
苏折伸手且把那只狐狸拎到了怀里,下巴轻轻地抵在了那狐狸的身上,皮毛柔软而又暖和。
苏折且低低地笑道了一声,“好似也不是个寻常家人物的小女儿啊……”
寻常人家的姑娘莫非也有如同那丫头一般眉间一股子怎么散不去的骄纵之气,也不是个能伺候人的。
——该又是一个不小的麻烦了吧。
眼下他虽瞧不见窗外的天色,冷风随着不曾关了严实的窗户吹了进来,一阵料峭的寒意,苏折且低低地叹了一声,“是该入睡的时辰了。”
只听得苏折喃喃地道了几声,“该睡了。”
摸索着走至了榻前,苏折且不过脱了鞋袜,侧身躺在床上和衣而眠,那只小白狐狸则被人圈在了怀里,团着一团毛茸茸的尾巴,好似将自己整个都团成了一个圆滚滚的圆球,那狐狸忽然一睁眼,忽见眼中那双纯黑的眸子很快地往里缩了一缩,好似针芒一般大小,以至于一眼瞧上去,只见了一双纯白的眼珠子,一双野兽般的竖瞳正冷冷地瞧着人……一条蛇。
见那碧色小蛇从人的衣袖之中方才探出了半个脑袋,却生生叫那龇着牙,面露了一脸凶相的小白狐狸吓得一下缩了回去。
小白狐狸眯着眼又抬爪子挠了挠自己的下巴,鼻尖来回耸动几下,随后又好似狐疑一般地骨碌碌地转了几下眼珠子,
——瞧着好似这般眼熟……
狐狸爪子往前一伸,便触了人体暖和的温度,又大着胆子蹭了毛茸茸的狐狸脑袋去舔人的脸上,苏折入睡之时向来极快,便是片刻挨上了床榻,便能挨个半熟,不多时,那呼吸便好似变得愈发绵长了起来……见那小狐狸又蹭又舔了一番,随后小耳朵一耸一耸的,方才满意地又缩了回去。
……
待到次日一早,
“公子,苏公子。”温离温温和和地便敲了苏折的房门,见房中好似无人,便推门而进了,方才转身合门,耳边竟好似听闻了一阵“嘶嘶”的声响,温离心下一惊,转过身一瞧,却见那房中放着油灯的桌子上竟盘着一条约一指粗细的碧绿小蛇。
那小蛇大半截的身体都盘在了那油灯上,只露出了小半截蛇身和蛇头,一双碧绿的黑豆子大小的眼珠子半眯不眯的,蛇头总是晃啊晃的……看上去竟是有些蔫蔫的一副模样。
温离好似被吓到了一般正待惊叫一声,却随即又掩上了唇,止住了声,见那碧绿小蛇竟不过手指粗细,一时倒也是不怕了,只道一声,“哪来的小畜生?竟跑到人房里来撒野了。”
四下一顾,便要拿着房中书架上一截掸子要去教训了那小畜生。
那通体碧绿的小蛇见有一女人正走得近了些,小半截蛇身竟是忽然腾地一下立了起来,一双碧绿色的竖瞳慢慢地收缩,随后不紧不慢地吐了吐鲜红的蛇信子,也不知怎的,叫那双碧绿的竖瞳一瞧,便似整个背后都腾地一下冒起了一阵的寒气。
温离好似也叫那该死的小蛇吓了一跳,持着手上的掸子大着胆子正欲再往前去,忽见那台桌上的碧绿小蛇已经松下了原本缠着身子的油灯,滑下了桌子,也不知怎的,那碧绿小蛇好似一落地,那蛇身竟似变得越来越大了起来,待到整截蛇身都落到了地上,却见了一条碗口大小的青蛇正冷冷地直着半截蛇身子看着那小丫头,鲜红色的蛇信一吐,那叫人头皮都直发麻的“嘶嘶”的叫声混合着一阵实在腥臭的气味想着人扑面而来……
“——!”那小丫头终于是忍不住大声尖叫了起来!
那尖叫声终于是惊了房中的卧榻之人,忽见得床头好似有人撩起了半截的床幔,那人正待起身,露在外面的手掌白白净净的,五指纤长,骨节分明,一瞧便该是一双属于书生的文人子弟舞文弄墨拨弄琴弦的好手。忽听得床头传来了一阵人声,且道了一声,“何事?”
温离一见人,便忙口不择言地唤了一声“死瞎子”,随后又急急地道了一声,
“瞎子,还不快些来帮忙。”
瞎子的房里怎会有一条蛇?那条小蛇怎的竟会突然变得这般如同碗口般大小的大蛇?
温离一时也未及思索,被吓得一经跌坐在地之后,便忙闭着眼只管比划着手上的掸子,脸色也已经几近发白。
随后不多时,听闻耳边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待到那脚步声至了跟前,温离再睁开眼的时候,便见到了一张温温和和地脸色,面目清俊,神色温和,总是随着几分又温和又可爱的笑意,那张本就俊秀非凡的脸皮现下在温离看来更是觉得一番说不出的可爱了起来……
再见房中之物,哪还能再见得一条碗口大的青色大蛇?
——?
却见那瞎子的背后扒着一只外貌极为喜人的小白狐,露出了大半个狐狸脑袋。
只听得那瞎子不紧不慢地笑道;“我虽是个瞎子,却不是个死的,还是一个活生生的瞎子。”
那话虽是说得多有些不对味了,那笑容却是温和地叫人半分也挑不出刺来,迷人而又可爱,
……
只见温离面上好似难得闪过几分赧色,心下却不由道了一声,
——难得这瞎子倒是生得一副好相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