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有人高声呼唤船上诸人,舱房外步履声再起,三佛齐众人或呼应或奔走,似有何突如其来之事发生。舱房内宋人两两相顾,惊疑不定。
囚室门再度开启,进来十余名三佛齐人,将蕙罗、赵似等舱内之人押至船首甲板上。
船首另立着一群三佛齐壮汉,簇拥着一位坐在椅子上的中年男子。那男人穿着汉人长袍,身材魁伟,肤色黝黑,五官轮廓硬朗,留着络腮须发,额上发际甚高,脑后披散着微曲的黑发。起初他们架出囚室的患病女子已被绳索捆绑,倒在桅杆之下。
中年男子对桅杆旁的随从以目示意,两名壮汉立即分别抓住那女患者的头与足,高高举起,奋力抛向海中。
女子坠海,水花四溅。蕙罗不禁颦眉闭目,痛苦地后退一步,而刘翘翘已惊得失声惊呼,紧盯海面,面白如纸。
抛女子入水的壮汉又躬身向中年男子开口请示,语毕,中年男子的目光冷冷地落在了失声高呼的刘翘翘身上。
苏意墨听懂了他们所说内容,低声向蕙罗和赵似解释:“他们称这中年人为将军,似乎将军把儿子染病之事归咎于船上宋女,所以把那女子抛下海,接下来要处置与那女子有接触的我们了。”
翘翘从旁听见,又见将军正注视自己,惊惧之下浑身颤抖,然而一瞥刚刚苏醒、尚在困惑打量眼下环境的赵靖,顿时目露怒色,扬声朝将军喝道:“我没病,别抛我下海,要抛就抛他!”她目视赵靖,语调中含着复仇的快意,“他病怏怏好几天了,留他在船上一定会祸害你们,赶快处置了吧!”
赵靖闻声大惊,连连摇头:“不,不!我没病,我没病……”
“他有的,”翘翘抬高音调打断赵靖,“他发热、虚脱无力,所以才如此轻易被你们抓住,一定是得了大病。”
赵靖仍慌乱辩解,但已无人有耐心倾听。将军一侧首,两名壮汉上前,拖着他直往船舷处,压制住他挣扎,高高地抛了出去。
赵靖落水后手足频动,一边拨水一边呼救,但他所有求生的动作很快被一波波涌动的风浪抹去,最后一声“救命”只喊得一个字,口鼻便被扑面而来的海水掩盖,剩下的“命”字随他的生命一同湮灭于那无边的幽凉中。
翘翘目不转瞬,全程尽入眼底。一滴泪划过笑意暗浮的唇角,她仰面朝天,任蕴含着腥气的海风吹凉她炽热的眼。
将军审视的眼神重又锁定她。翘翘惊觉,既说了赵靖患病,那与之朝夕相对的自己自然免不了被染病的嫌疑。她惶然四顾,最后与赵似目光相触,不禁发出一声呜咽:“救我,救我……”
此刻戾气散去,她那小鹿般的双眸令她看上去格外单纯与无辜。赵似侧身避开她的注视,凝目沉吟。
有人上前拉翘翘,她厉声尖叫着勉力后缩。三佛齐人哪容她躲避,似拎小鸡一般将她拎到了船舷边。
“且慢。”赵似忽地扬声喝止,旋即对苏意墨道:“请跟他们说,我有治疗将军儿子的办法。”
苏意墨立即将此言高声译与众人听。那端坐上方的将军缓缓开了口,说的竟是汉话:“你知道我儿子得的是什么病?”
赵似颔首,道:“若我所料不差,此前你们抛下海的宋女服侍过令郎,而她患有伤寒,因此令郎身染此疾。”
将军默不作声地打量赵似须臾,然而命人放开赵似,再问:“你懂医术?”
赵似道:“家父曾悬壶济世,某虽不才,却也略知一二。”
将军下令,将众宋人押回囚室,独让赵似随他前往其子舱房。
一入舱房,赵似便觉气象有异。房中花香氤氲,馥郁甜蜜,似蔷薇水之味,而房中虽陈列着刀弓等武器,却也有一壁书架,上面密密摆着两排透明的琉璃瓶,里面除了蔷薇水,还有龙脑、麝香、沉香、檀香及其他各种香药,一式的琉璃瓶,均以软木为塞,排列整齐,书架也被拭擦得一尘不染,另搁着几枝珊瑚和些许砗磲,此外尚有些空处堆着几册文书。
赵似缓步入内,见房中幔帐、被褥皆为纹样精美的丝织物,不免暗暗称奇,心道这蛮夷少年竟有如此趣致,陈设布置宛如闺阁。
患病的少年闭目躺在床上,一头乌发在头顶绾了个髻,但想是数日未梳,鬓边有不少头发垂下,散落于枕上及他颊上。
将军许赵似在儿子床边坐下,自己轻轻拨开儿子散发,让赵似观其面色。
那少年看上去年不过二十,浓眉高鼻薄唇,甚是俊美,皮肤浅黑,但肤质细腻,并不似船上其余三佛齐人那般,有长年风浪烈日造成的粗粝之感。此刻他仍在昏睡,长长的睫毛上翘,弧度优雅,在眼下投出两片羽毛般温柔的浮影。
赵似以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又看看他面颈间的红疹,向将军询问其余症状,心下肯定了伤寒的判断,遂对将军道:“适才我所处舱房有些草药可治此症,将军容我回去取些来。”
将军首肯,命人押赵似回到囚室。
甫入囚室,赵似便让众人收集房中的艾纳香,蕙罗招手请他走近,再询问将军之子情形,赵似耐心说明,又道:“如今漂于海上,无处觅药,只能以艾纳香试试了。”
蕙罗低语道:“适才我细查孙夫人给我的小册子,见其中有一个苏合香丸的方子,以苏合香为主入药,称可治伤寒。”
赵似细问药方,蕙罗附耳将所需诸味药及用法逐一告之,十之八九是香药,亦不算珍稀。赵似沉吟,联想到将军之子房中香药,暗觉要配齐似非难事,但转念一想,对蕙罗道:“苏合香药性甚猛,且这方子目前无人试过,稍有差池,恐危及患者性命,还是先以艾纳香治疗。”
蕙罗亦认同,收拾了室内剩余的艾纳香交给赵似。
赵似向将军称蕙罗是自己学徒,请他许蕙罗出囚室,以艾纳香煎汤给将军之子服用,二人又燃艾纳香,日夜烟熏舱房内外。如此二日,赵似再观将军之子,见他面色潮红,似有汗珠渗出,立即唤来蕙罗,命她用艾纳香煮热水,稍后给将军之子拭擦脸及脖颈。
艾纳香热汤备好,蕙罗盛入盆中,以棉帕浸入汤中,拧干,去拭将军之子额上的汗。棉帕在他脸上来回拭擦,掠过眉间,那少年忽然睁开了眼,冷冷地打量蕙罗。
蕙罗浑然不觉,却发现拭过他两眉间的帕子上多了两道乌黑的痕迹,与人脸上寻常的污渍不同,不是黄色,而是类似画眉所用青黛的黑色。
此刻将军守在门外,并不看儿子拭洗。蕙罗于是微笑对赵似道:“这三佛齐人挺奇怪,男子也画眉。”
床上的少年忽然发出一声低吼,伸手将盛热汤的盆拂落于地,再用嘶哑低沉的嗓音对蕙罗喝道:“滚!”
门外的将军立即冲进来,双目炯炯扫向蕙罗。蕙罗惶然站起,赵似一牵她袖角,示意她出去。蕙罗低首疾步而出。
少年冷眼看看赵似,将军遂命赵似:“你也出去。”
赵似闻言朝外走,走到门边侧首回顾,见那少年已背转身,不再理他,也不像想与将军说话的样子。
此后大概是少年拒绝他们接近,将军不再命赵似蕙罗入儿子舱房,只让蕙罗每日煎艾纳香汤呈上。而少年病况似有反复,一日夜,将军又匆匆命人召赵似与蕙罗入内见其子,命他们迅速诊治。
那少年依旧躺着,却面如死灰,一动不动,全无反应。赵似试其鼻息,几乎感受不到呼吸,再探手足,皆触手冰凉。赵似与蕙罗对视,蕙罗从他凝重的表情看出不容乐观,轻声问:“他死了?”
语音未散,一痕冰冷的刀刃已架于她脖子上,将军持刀,沉声道:“快救活他,否则我杀尽这一船宋人为他陪葬。”
赵似有一瞬的沉默,然后回首继续观察少年,忽然掀开被子,朝少年胸口摸去。
那少年穿着宽大的衣袍,整个胸部却用白色丝帛密密地缠着,赵似伸手摸到的便是数重织物。
将军一惊,厉声喝道:“住手!”
赵似收回手,对将军道:“令郎心窝尚暖,还有救。”
赵似让蕙罗检查舱房琉璃瓶中香药,按孙夫人方子拣选出合制苏合香丸所需的苏合香、沉香、乳香、龙脑、麝香、檀香、丁香、木香、安息香、香附子、白术等药,从船上厨具中找到石臼和杵,将固体香药研磨成粉,与苏合香及蜜相合,制成芡实一般大的蜜丸十数枚,再问将军要来黄酒一壶,用酒注子温好,然后让蕙罗坐于床头,扶少年半坐着,自己掐住他下颌令他张嘴,将一枚捏碎的苏合香丸塞入少年口中,并提酒去灌。
起初少年仍无知觉,药随酒液溢出,赵似毫不放弃,命蕙罗调整少年姿势,令其头部略呈仰状,再以酒灌药。少年唇舌渐动,开始不自觉地嚼药丸,赵似继续将药丸一枚枚塞进他嘴里,少年不住吞咽,忽然胸口起伏,噗地吐出一口药液,然后扑倒于床边,又呕又咳。
呕过一番,少年在蕙罗搀扶下躺回床上,面色已转红,然而气喘不已,捂着胸口,似十分难受。
赵似观察着他,忽然伸手去抓他缠胸的布。少年又惊又怒,立即扬手要去拔帐中悬挂着的剑。赵似一把握住他手腕,沉声问道:“你要脸,还是要命?”
那少年一愣,安静下来,凝眸端详赵似。须臾,喘着气启口:“沙恭尼,”他看着赵似,但是在命令一侧的将军,语气全无儿子对待父亲应有的恭敬,“你带着我身边的女人出去。”
名为沙恭尼的将军也毕恭毕敬地朝他躬身,然后命蕙罗随他出去。
蕙罗犹疑,以目意请示赵似,赵似微微颔首,蕙罗遂随沙恭尼离开舱房。
见房中只余赵似,少年平静地问赵似:“你刚才想做什么?”
他说的是大宋官话,语音比沙恭尼将军所说的更接近宋人。
赵似道:“解开你裹胸的布,有利于你顺畅呼吸。”
少年闻言,徐徐仰面躺下,双目看向幔帐上方,有奇异笑意在唇边漾开:“来。”
赵似并未上前,驻足于幔帐外,面无表情地道:“你能动了,自己解。”
少年想了想,也未坚持,起身坐好,自己引手将睡袍褪至腰间,并将裹胸的布一道道解开。摇曳的烛红影中,布缕层层松释,帐中之人低眉又仰首,发带垂落,一头乌发飘拂着搅动了夜色,被释放的上身在浮香游动的丝缕间起伏。彼时的“少年”已摇身化作少女,引臂舒腰,盘腿坐于床上,曼妙丰盈的身段如莲花初绽。
她含笑看着赵似,见他目光并未躲闪,依然注视着自己,遂问:“你在想什么?”
她眸光脉脉,声音也不似起初低沉,软绵绵地,带着一种娇媚的慵懒。
“我在想……”赵似不疾不徐从容开口,“你身上仍有红疹,药还得吃几天。”
少女的笑容便僵了僵。
赵似转身欲离开,少女急切出声唤他止步:“等等,告诉我你的名字。”
赵似暂缓步伐,但未回首:“萍水相逢,素不相识,何必问名。”
“那么,如果我先告诉你我的名字,那我们就不是素不相识了。”少女笑道,并不给赵似反驳的机会,很快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叫阿迦梨。”
这个名字她是用梵语说的。
赵似道:“我不懂你们语言,也记不住番邦之人的姓名。”
“无妨,我的名字也可以用你们的文字写的。”少女笑颜明朗,一字字清晰地解释,“我叫阿迦梨,迦,是迦陵频伽的第一个字,梨,是棠梨的梨。”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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