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静言是那种水一样的性格,人不招惹她,她是温柔、与世无争的。如果遇到顽石,却也会激起浪花。
此时受此大辱,她缓缓起身,忍住手掌的剧痛,看一眼腕表,快到点要去做家教,那之前又得去校医院清洗、包扎伤口,根本来不及再煲一份汤了!
“我得先约私人医生检查一下,回头再找你麻烦!”文薇见经过的人越来越多,加之也担心时间长了万一盛桐下课碰到,因此无心恋战,“我们走!”
“等一下,”陈静言用鲜血淋漓的手挡住去路。
文薇怕她弄脏盛桐的风衣,一时止步。
“你们打翻的,是我去学校旁边的菜市场买了野生鳝鱼,洗洗弄弄,老火煲两个小时,才做成的汤。你们也知道,现在盛桐喜欢的是我。如果你们就这样走了,猜猜他会怎么样?”
“啊呀!你还想怎么样?”文薇见陈静言波澜不惊的样子,心里竟有些发怵。
眼镜姑娘护在文薇身前。她此时完全顾不上那婚纱两米长的拖尾,都浸透雪泥了。
“赔我汤!不然今天别想走!”
“你——”眼镜姑娘听陈静言口气硬起来,大有再踢她两脚的冲动,“别蹬鼻子上脸!”
“算了,不就鳝鱼汤吗,什么了不起?我打电话叫希尔顿的大厨,马上重做一份送来!”
文薇当真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送到6栋503。”陈静言在一旁,不卑不亢地补充道。
匆匆赶到许锦棠的公司时,Samantha的笑脸看起来有点僵。陈静言心想她并没有迟到啊,还差三分钟呢,一时琢磨不透。
许锦棠已经在办公室等她了。暖气开得足,只穿衬衫马甲,见到陈静言立即起身欢迎,看到底下西裤微微收身,露出光脚踝,配一双乐福鞋,十分雅痞范儿。
“静言,你的手怎么了?”他第一时间注意到她两手的白纱布。
“哦,没关系,下雪天路滑没注意,摔了。”
刚落座,许锦棠便像个小学生,乖乖交上作业来。陈静言一看,昨天布置的成语填空题,倒有大半不会的。
比如这个,绞尽__汁,他先是填上果汁,后觉不对,涂了,改成墨汁,还是不妥,又改,乳汁……再看那字迹,也真是一夜回到解放前啊。
“哎,真是难为你,绞尽脑汁也没能写出‘绞尽脑汁’!”
“可不是,回美国一趟,中文又忘光了,”许锦棠两手一摊,“hatshouldIdo?”
他起身给她续了一杯热红茶。
“说起美国,我这次回去,请几个朋友到唐人街吃饭,他们从没试过上海麻团,吃了之后,见人就说‘你们知道中国的麻团吗,真稀奇!一个糯米球,没有洞,豆沙是怎么放进去的?再说,外面那么多芝麻,一颗颗地贴,需要多少时间啊!中国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陈静言抿嘴微笑,“你这叫,五十步笑百步。”
“什么五十、一百?”面对伟大的中文,许锦棠又启动了眩晕模式。
“没关系,我帮你找了个APP,可以通过画面和故事学汉字的。”陈静言掏出手机示范,“你看,中文是象形文字,还是从打基础开始,心急不来。”
“这么说,我们是会有长期的合作关系咯?”
许锦棠愉快地眯起眼睛冲她笑。他这么一柄,声音也不似从前那样清凉。但这次回美国,去夏威夷冲浪,晒成健康的棕褐色,却更英俊迫人了。
陈静言低下头不看他,只用纱布外的手指尖快速翻着软件页面。
“我倒觉得,你可以用随时随地用手机学习汉字,我们可以不必再上课了。实在遇到不懂的问题,也可以打电话给我,我随意愿意为你解答。”
她知道盛桐不喜欢自己和许锦棠牵扯,但毕竟有之前的承诺在,不能马上放手不理,所以做此打算,也算两全。至于攒学费、生活费的事,就算去快餐店打工也行,虽则辛苦些,胜在安心。
“静言,你是决定了吗?”
事发突然,许锦棠果然呆了半晌,显出吃惊又受伤的表情来。
“是不是我太笨了,总教不会,你不想教了?”
“不不,你误会了,我是……是……”
陈静言生性不会撒谎,但也不能说是怕男朋友吃醋,美国人不会理解的。
男朋友?盛桐算是她男朋友了吗?下午遭遇文薇的事一闪而过,陈静言心中又有一丝难言的忧愁。
“是学习忙。最近要期末考试,下学期又要准备英语四级,大二英语六级,大三实习,大四找工作……”
她说了一大串理由,自己也觉得吃惊。许锦棠的心思,她猜也能猜到一些,所谓善意的谎言,大概也只能如此吧。
“学英文,我可以帮忙啊!”许锦棠高兴地拍拍胸膛,“不管四级、六级是什么,都包我身上了,而且……免费!”
呃,这家伙没那么好甩掉,还懂得抛出诱饵呢。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陈静言收拾东西准备要走,许锦棠却神秘兮兮地说,“有一个surprise给你!”
说着,他走到办公室的吧台后面,推当中一面镜子,哇,原来是个暗门。她跟着进去,发现那后面有一道楼梯,拾阶而上,再穿过一道铁门,豁然开朗,原来是到了天台!
这天台从前没来过,想不到竟别有洞天。
陈静言首先是震撼于它的面积,那么豪阔,足够开几十个人的派对了。然后那些步道、绿植和休闲沙发,都布置得那么简洁洗练,不失高级感。再环顾四周,正是华灯初上时分,周边高楼熠熠生辉,环抱此处,真有纸醉金迷之感呢。
“这边走。”
许锦棠引她走向一顶巨大的米色方形遮阳棚,正朝向创意园中央绿地,闹中取静的绝佳场所!那里放了餐桌,烛台都配有玻璃罩,融融烛光丝毫不受晚风影响。十道西餐大菜摆得像《卖火柴的小女孩》里的梦境,甚至连餐具、桌巾也丝毫不差。
“怎么样,Samantha布置得不错吧!刚才我们上课,她就指挥酒店的工作人员,把一切准备好了。”
许锦棠引她入座,“这儿原本空着,上次病得差点死掉时,我突然决定,不要那么拼了。所以把天台收拾出来,偶尔上来喝喝茶也好。”
“怎么会这样……就我们?”
用“受宠若惊”形容陈静言此时心中的感受,再恰当不过了。她是真的受到了惊吓。
“就当是感谢你来医院看我吧,”他坐在她对面的位子上,“你很难请,都不愿意去餐厅,我想请你和室友一起吃饭你都不肯,所以才突发奇想!”
这次成语用对了,真的是突发奇想。
他还在哪里布置了音响,伴随着跳跃的钢琴与轻盈的小号,一个黑人歌者用黄金绸缎般的嗓音,缓缓唱着:let’sfallinlove……
他给她倒了一小杯红酒。
“圣诞节时,纽约下大雪,真希望你也在!”
“嗯,上海也下了……”
“这风,会不会有点冷?”
“还好。”
在这相对隐秘的空间,和一个英俊的单身男子独处,旁观的只有玉食美酒,和撩拨人心的布鲁斯音乐——如何破解如此窘境?
但至少目前为止,他并未如何表示,要拒绝也无从说起啊。
一顿饭下来,他只说了自己有个姐姐,是建筑设计师,似乎他们一家子都做这行。又提到自己工作以外喜欢冲浪。还讲了十八岁开始打工自立的一些趣事,美国的家庭教育和中国真是截然不同。
正聊着,陈静言的手机响了,她道声歉,离席接听。
“你在哪?”盛桐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声音没有情绪。
“我……”
吹动遮阳棚的猎猎风声、淮海西路的车声,肯定传到他耳边了,陈静言斟酌着。
“我在市里面,嗯,写小论文查点资料,刚从图书馆出来。”
她真是不善于撒谎,虽然对方看不到,仍旧红了脸,声音压得低低的,也怕许锦棠听到嘲笑她。
“我要马上见到你!”不知道为什么,他口气很凶,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陈静言想起自己的手,在校医院时,医生用镊子取那些碎玻璃,又拿双氧水冲洗,疼得她死去活来。如果被他看到,恐怕不像许锦棠那么好蒙骗过关吧?
不是没想过说明情况,但她不愿他去找文薇。也许内心深处还是自卑,怕他和文薇一有任何的瓜葛,她就会永远地失去他吧?
“呃,这段时间恐怕不行,我很忙——”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她听到他呼吸的声音,然后电话突然挂断,丢给她嘟嘟嘟的忙音。
莫名其妙的一通电话!
她回到餐桌前,草草吃了一点东西,就礼貌地对许锦棠道谢,说时间不早,要回学校去了。
实则是心乱了,想着回去见盛桐。
他也不坚持,便送她下楼、出门。
楼下正是回风处,朔风一吹,不由得打了个激灵。不过她还是拒绝了许锦棠的车,他或者Eric开车都不行,她如今有盛桐了,必须洁身自好。
“和你在一起,我很愉快!”
许锦棠低下头,看进她眼睛里去。
陈静言避开他的视线,扭头看他公司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