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回宫(1 / 1)

所谓迁宫,讲白了,就是皇帝在一个地方住得发腻,想挪挪窝而已。然而天家无小事,皇帝搬家,百十口子人如何安置尚未可知,最怕的就是前朝臣子扯上什么祖宗基业皇室根本,什么劳命伤财骄奢淫逸云云,更有甚者还要拿命相搏。皇帝固然可以坚持己见,但面上总过不去,再碰上个秉笔直书的史官,更是大大的头疼。但若是太后发话,皇上以孝义表率,迁宫之举名正言顺,不仅平息前朝非议还能成就一段佳话,可见乃是上上之策。说来说去,不过是母子二人关起门来好好商量的一桩家事,却偏偏大动干戈到如此地步,可见二人嫌隙之深。

转念又不难想到,不论皇帝迁宫用意何在,大明宫毕竟是夏宫,其规模设置远没有太极宫来得浩大全面。若要将整个皇城重心转移,只怕少不了大兴土木,并非顷刻之间便能一蹴而就。若太后首肯迁宫一事,此时回鸾正赶上太极宫筹备,乱糟糟的并非什么好时机,如太后没有点头,那云熙确是要好好掂量里面的轻重缓急,不可随意向皇上进言。

不过只怕云熙即便起了心思,这两日也忙的顾不上其他——皇上口谕一下,次日内务府便送来封妃礼上所用的头饰翟衣供她试穿修改。晌午时分,接人的马车已然在烟波堂门口立定,领头的青衣太监连连催促道:“姑娘可要抓紧了,明儿一早就是封妃大礼,再不回去可赶不上呢。”

草草回到太极宫凝阴阁,宫中下人虽然欢欣,却见云熙身边虽然簇拥无数,无端少了莫知这一员大将,忍不住在下头切切私语。不料晚间主子忽然下了一道命令,但凡提过一句半句莫知名字的人,统统被集合起来,当下都被发配去了浣衣局。留下的几个人里头,除了连双连成,小海小义,还有一个银蕊都是在凝阴阁呆久了的,其余几个宫女都是些闷葫芦,只在外围打杂,进不得正堂的角色。

我知她是被这一连串的事情吓出了心病,这样的举动虽然粗糙无用,但凝阴阁到底清净下来。第二日我陪着她盛装在披香殿前三立三拜,行九大礼,听掌事太监宣读封妃诏书,受正二品妃位金印金宝金册,再至百福殿聆听皇帝教诲,这才礼成。好容易回到凝阴阁,转脸便看见送礼的人进进出出,方无忧面上含光,正指挥小海小义将东西往正堂后面的侧殿搬。

云熙见惯了这等场面,一言不发直往芳菲天内室走去。我趁她小眠时,将自己从大明宫带来的东西又略略整理一番,打成一个小小的包袱,便静静的候在堂下。方无忧见了,忍不住凑上前轻声道:“姑娘,娘娘正是缺人的当口,您这个时候跟她提出宫可不是好机会。”

我见他眼珠子乱转,知道他是在替云熙留我。转念又想到他的话并非没有道理,若此时惹毛了云熙只怕适得其反。思虑再三,还是捺下心头事,老老实实回到自己原来呆过的小屋里暂住下来。

晚间皇帝在百福殿赐宴,云熙自然成了宴上当之无愧的主角,就连已经颇有孕相的茵容华杨氏都未能抢去她半点风头。众人眼中,云熙此次失宠失得莫名奇妙,复宠复得稀里糊涂,便只得归结为圣心难测,只有宁妃湘妃陆昭仪三人,不动声色的交换着一个个耐人寻味的眼神。

除夕的前十天,圣驾亲自将太后迎回慈宁宫。紧接着前朝后宫便传出风声,说是太后因怀念先帝不能释怀,欲长住大明宫。皇帝迁宫的圣旨未下,宫中已然传得沸沸扬扬。年后送走了明月公主,大明宫果然开始大兴土木,更加凿实了消息的可靠性。

云熙顶着侍疾有功的名头,少不得要往慈宁宫多跑几趟。太后待她依旧淡淡,但黄氏与她却是越走越近。回了太极宫我才知道,黄氏同样因侍疾有功,已由婕妤晋为贵嫔,封号“韵”字。黄氏不通音律,却被赏了这样一个字,说好也不是,说不好也不是,只得在云熙面前自嘲道:“——可见臣妾粗陋,还要多多用心才是。”

正月一过,上林苑的草植就有好些忍不住急急忙忙的探出绿芽,然而这是腊梅飘香的季节,谁都夺不去它半分光彩。在这醉人的花香中,我日日都如百爪挠心,总想找个好时机跟云熙提一提出宫的事情。有好几次话只说了一半,就被她柔柔的打断:“莫忘,我是被惊过心的人,也只有你是我自小的情分,不论如何都不曾辜负。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只是你也要容我身边再有个替补的人儿——”

她说的确是事实。除了银蕊,凝阴阁里资历老些的宫女所剩无几,内务府补来的人又个个不和云熙的眼缘。即便是银蕊,如今见了她眼中都带着几分寒噤,何况他人。记得一日清晨,银蕊愁眉苦脸的捧着铜盆在芳菲天门外踯躅,见了我这才哀求似得笑道:“莫忘姐姐,你帮我试试这水温可行。若是烫了,我便再晾一会儿——”

过去的云熙何尝如此挑剔——我只得宁和劝慰她道:“可以了。咱们主子如今身份不一样,自然要有做娘娘的威严才好管束这满院子的宫人。”

银蕊比我小不了多少,早已算得上是有身份的大宫女,哪里不懂我话里的意思,只在我面前红一红眼圈道:“姐姐的意思我懂。我不比姐姐和——以前的人,伺候不好挨骂是活该。可是,姐姐,我总觉得,主子自从大明宫回来就跟以往不太一样了,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上——”

我只能递过去一个禁言的眼神,沉默的帮她挑开厚重的门帘。

过了正月,原本该是大地回春的气节,谁曾想先迎来了一场春雪。俗语说瑞雪兆丰年,且太极宫一夜银装后,第二天居然晴空朗朗,可见这场雪下得漂亮。云熙兴起,要我陪着她去御花园的梅邬赏雪后红梅。

花没有看到,却有壁角可听。才走到梅邬门口,就听见一个敞亮清脆的女声讥诮笑道:“——谁不知道阂宫里就数永春宫昭德殿前面那几株玉蕊檀心梅开得最好,嘉婉仪怎么不去那里赏梅,偏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来?难不成人去楼空,那几棵梅树连花儿都不会开了?”

透过重重叠叠的梅枝,隐约可见园子里头有女子绰约的身影在摇晃:“茵容华真会说笑。雪后天凉,妹妹怕冷就先回去了。”说着便有细密的脚步声匆匆而来,她逃离得那样急切,甚至没有发现立在一株老梅后面的云熙和我。

追随她的女子楚楚清丽,正是跟嘉婉仪一同进宫的许美人。到的院门前这才抱怨道:“姐姐这般忍气吞声,实在太委屈了些。有了身孕又如何,皇上身边添了好些个新人,待她早不如从前了!”

嘉婉仪放慢了脚步,萧瑟怅然道:“几句话而已,有什么好争的。”说着一指脚下:“鞋都湿了,回去吧。”

望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身影,云熙幽幽道:“罢了,我们也走吧。”

我知她是不愿跟茵容华照面,于是陪笑道:“没想到连嘉婉仪这样的脾气都能转了性子,当真叫人不敢相信呢。”

“这宫里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云熙眼神漫漫望梅林深处飘去,一只手下意识的去拂自己的肚子:“像杨氏这样的性子,居然能活到现在,居然还能有了孩子——她的孩子能活,怎么我的就活不下来呢?”

她这样突如其来的伤感,也牵动了我的心——莫失,他知道孩子的事情吗?那个孩子,有一半的机会流着他的血啊!

自大明宫回来后,我终于放下怨气,特特往冷宫跑了一趟。

二人见面竟是冷场。即便我歇了兴师问罪的心,可见他垂头不语的样子心中还是愤懑得厉害。莫失,他从来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啊!那夜银芯看见的人是他,遗失荷包的人也是他,荷包里那一角和田翠玉乃是慕容霖随手的赏赐,如今早已没了解释的必要,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事发的第二天就从凝阴阁的侍卫自请调去看守冷宫,远远的离开云熙,远远地离开这一段缠绕着是非血腥的孽缘。

“你不该瞒我。”思来想去,唯有这句埋怨换得他面上一怔。

“这样的事情叫我如何告诉你。”莫失的苦笑泛出黄连的滋味:“我对自己发过誓,绝不再见她。这样对她对我都好,我——”

“哥!”我冷冷打断他:“苏家小姐已经嫁人了,她是皇上的女人!”

莫失一愣,转而沉沉道:“可她过得不好。”

“她好不好与你无关!”惶惶深宫,哪里容得下这样的情深!我低着嗓子厉声道:“哥,你辞官出宫吧。”

莫失眉心一皱,摇头断然道:“我不走!”

我心头一怒,道:“你舍不得什么?是这里的富贵,还是别人的妾室!”

“莫忘!”莫失方正英俊的脸上显出震惊的神色,眼中一片为难:“你没有爱过,你不知道,你不明白,你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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