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经有云: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出了青丘馆的大门,抬眼是漫天繁星,低头有一路灯火。前尘渺渺,引路的掌灯侍者一袭天水碧色的长袍在夜风中晃晃摇摆。我忍不住顺着摇曳的衣袂目光上移,看见他微弯的颈项与挺直的腰杆,心头忍不住划过一丝异色,就连脚步也不自觉的停了下来。
领路人听不见我的脚步声,自然而然的驻足转身,一张皙白清秀的年轻面容借着风灯的光芒便清清楚楚呈现在眼前。我望着他那双水波不惊的平和双眼,诧异道:“尤总管,王爷居然把你带进大明宫了?”
大明宫乃皇帝消夏之行宫,除皇族男子奉旨可留宿外,外姓男子一概不得夜入,更何况一个小小管家奴仆。小尤的面容永远波澜不兴,淡然却并不让人生厌:“姑娘好记性,还能认出小人。”他微一颔首隐晦的解释道:“小人原在这里当过差,后来才跟着王爷。但凡王爷进宫,都是小人跟着伺候。”
我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之前与慕容霆几次相遇他都是孤身一人,还以为他都是独来独往。如今才知道,他也是有跟班的,而这位颇有风骨的王府总管大人,居然是个太监。当下尴尬歉意道:“是我唐突,尤总管莫怪。”
小尤水润的双眼在我面上停留了一霎,平静道:“姑娘心直口快,也莫怪小人问的直白。我家王爷在姑娘面前失了神魂,总有些思虑不倒的地方,小人作为下人总得替主子多想几步,姑娘有什么不方便跟王爷说的,直接吩咐小人也可。”
果真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奴才,眼前这位显然也不是个只知道听话做事的木头,转念当真有些事情当着慕容霆的面不好说,便点点头道:“你说。”
“姑娘千方百计求王爷送你回去,可想过回到瀛洲台如何自处?”
“当如何便如何。”我浅浅一笑:“尤总管放心,若是皇上问起,我会说王爷叩谢天恩,是我自己不愿意,以死相逼求王爷放我回来。总之绝不会让抗旨的罪名压倒王爷头上。”
“如此多谢姑娘。小人还有一问请姑娘如实告知。敢问姑娘,心中是否对我家王爷有情?”
男女之情本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换做是别人这样问,大约十有八九我会恼羞成怒,然而小尤的语气彷如家常。这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温吞水的感觉,不冷不烫,不急不慢,话语间全无锋芒,又句句落在实处。侧目一想,通过他给句实话也不枉慕容霆待我一番真心,于是诚心道:“情之一字实在难以描述。若说有情,尤总管必定要问我为何不愿留下。若说无情,却并非我的真心。”
见他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不由叹口气道:“我对王爷有情不假。但正因为有情,所以不愿意王爷因为我受到一丝影响和伤害,也不愿意因为这一份情谊,换来对自己的伤害。”见他还是一脸不明白的模样,想了想直白道:“于公,王爷愿护我,我却不愿他因我冒险。于私,势均力敌两情才能长久,论身份地位我根本配不上王爷,一点私情放在心里便可,若是当真长相思守,只怕最终会成怨偶,这又何必。”说罢挑起眼帘正视他道:“这是莫忘发自肺腑之言,尤总管可还满意?”
“小人不敢。”小尤颔首,眉眼间不见一丝起伏:“姑娘能将情字看得如此通透,小人佩服。只是眼下姑娘已经夹在皇上与王爷中间,该当如何自处姑娘心中自然有数,只望姑娘自保之余不要忘了方才那一番话里的情分。”
说到底还是为了他的主子。这份忠心虽然难得,他却实在小看了我。不禁冷冷道:“你放心,我便是死了,也不会拖累你家王爷。”转念一想,又道:“既说了这么多,莫忘有事拜托尤总管转告王爷,太极宫看守冷宫的侍卫里,有一个叫苏云畅的是我老乡,之前我曾受他照顾一直无以为报。若有一日他辞了差事出宫,还望王爷给他个上阵杀敌,建功立业的机会。”
小尤闻言,水润的双眼中终于有了几分清风徐来的清爽。明亮的风灯映照下,他微微弯腰应道:“姑娘放心,小人自会办妥。”
跪在瀛洲台的白玉阶前,再细细品味小尤这句“放心”,忽然无端想笑。那小尤果然是在宫里打过滚的人,料定了我这一次必无生路。大约是怕我狗急跳墙攀扯出慕容霆这才跟我废话了那么多,末了连我那点微末要求都看做遗愿一口答应。
他就没想过,我根本不想死吗?
皇帝若真认为慕容霆对我一往情深,如何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逼死我?
果然,进去通报的张全急冲冲又小跑这回来,对我道:“皇上口谕,姑娘即去了青丘馆,王爷实在不该再送你回来。只是今日太晚,姑娘先在耳室安置一夜,明日等王爷前来谢罪时皇上自会给你做主。”
“多谢张公公。”我冲着高高的瀛洲台附身一拜,轻道:“是奴婢自己闹着要回来的,与王爷无干。皇上这么说,是保存了奴婢的颜面,奴婢叩谢天恩。”说罢这才起身,跟在张全身后,到得一间宫女住的小小耳房里。
房间虽小,但室内摆设井然,床铺整洁。我认出这是值夜的宫女换班休息的地方,不由得感激张全道:“多谢公公替奴婢想得周到。”
“不过几两银子的小事儿。”张全面上一红,垂着眼睛不敢看我:“招呼我都打好了,姑娘放心休息吧,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他转身欲走,却又不舍的回头往来一眼:“真想不到今夜还能见到姑娘——”
我点点头,浮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张公公,您是我的贵人。”
张全面上全是抑制不住的意外和惊喜,想笑,却知道不合时宜,只得忍着扭头出门。我掩好房门,便一头扑倒在松软的木床上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醒来时日头已然高悬中天。有宫女轻手轻脚的端进一盘午餐,见我睡眼惺忪的模样,便道:“姑娘醒了?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吧。”
我揉揉眼睛起身坐到桌边,毫不客气的抓起一个馒头大嚼起来。宫女见状退出,让出身后一个人影。那人斑斓的彩蟒长袍刺疼了我的眼睛,便干脆不去看他:“赵总管请坐,奴婢饿得很,就不招呼了。”
赵明德见我吃得不亦乐乎,又好气又好笑道:“莫忘,你倒是想得开。”
“皇上要赐死,奴婢昨晚就投了玉勺湖了,何必还劳烦赵总管跑这一趟。”我一边顺着气一边冲他明眸善睐的笑:“事到如今,奴婢好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赵明德沉默片刻,在桌边坐定后才轻轻开口:“皇上是真的想成全你。”
我自顾自倒了杯凉水一饮而尽:“赵总管,奴婢侍寝的旨意是你亲传的。”
“丫头啊,公道话我不得不说!”赵明德沟壑横生的脸上第一次显出不忿的神情,以至于我忽然惊悟到眼前这个人居然是有独立思想的:“你那时痴痴呆呆的样子,太医都说不能保证复原。皇上宣你侍寝,是想给你个名分。平心而论,你闹的那一出,放在后宫哪个娘娘身上不是抄家灭族的大罪,皇上连这都忍了。丫头,做人要有良心!”
嚼在嘴里的馒头早失了香甜地滋味。我抻着脖子咽下一口,心里无比清楚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过是因为皇帝开恩,我才能有坐在这里吃喝说话的机会:“您的话奴婢明白。都是奴婢的不是。”
“一听就是气话。”赵明德摇头道:“丫头啊,老奴一开始看不懂你,如今可算是看的真真的。皇上心里明镜一样,知道你的心气高,忍着让着!前朝后宫,你再高也不能没了分寸,再高,也不能寒了皇上的心啊!”
心口空空的分明什么都没有,却莫名的往下一坠。手中攥着的馒头白得发腻,衬出十根手指头焦枯如爪,恶心的不忍直视——万般试探都不必要,皇帝,他遣了赵明德来,便是将话挑明,他能容我用羊脂白玉镯冤了慧嫔,为的是彻底断了太后在后宫的把持,他不能容我的试探和挑唆,为的是不能把王家逼到绝路上。再有,就是为上者绝不允许自己的权威受到一丝撼动,而我,确实踩过了界。
“奴婢的错奴婢不敢狡辩。”我将手中啃了一半的馒头放回盘中,忽然半分胃口都没有了:“皇上罚奴婢在训教司思过,奴婢无不诚心悔过,即便再不回御前,奴婢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只是,赵总管,您说皇上想成全奴婢,实在叫奴婢好生委屈。”说着鼻子一酸,星星泪光便在眼中隐隐闪现:“说来说去,是奴婢抗旨,罪该万死。赵总管,你是来宣旨的吗?”
“你——命大,且死不了!”在宫中早已混成人精的赵明德哪里会将我这一点小把戏放在眼中,唇角冷冷一翘道:“看在你我相识多日的份上老奴破例多一次嘴,今日一大早逍遥王便来请罪,皇上已经恕了他抗旨的罪。早朝时还授他一等亲王衔,下月十五便要大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