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
当天际刚有一丝泛白时,楚卿已站在院子中。
她几乎彻夜未眠。
整整一夜,数不清的片段在心中闪现,没有一刻安生。几乎连她也分不清,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她甚至都分不清,自己有没有在想。
因为,她就像个看客。
无数过往一涌而至,她根本无法阻挡,也无从抵抗,只能安静地看着,看一幕幕从眼前滑过。
滑过她的眼,却像刺入她的心。
她明白,这是她的心在回望,回望走过的路,只为问自己一句话。
后悔么?
自己问的问题,自己却没回答。
她默默独立,望天际泛白,目光淡淡,神色淡淡,好像平时一样,看不出任何异常。
东方越来越白。
忽然,身后有人说:“公主殿下这么早。”
她嗯了一声,并没有动。
身后的人已来到身边,正仔细看她:“公主有心事。”
“没有。”
“有。”
她无奈回眸:“佚王殿下,我有没有心事,你比我还知道?”
“如果我说是呢?”宇文初一笑,轻声说,“公主殿下,你常说我不说实话,其实你也一样。你有心事,昨晚就有。当时你脸色不好,并非因为我与平王。究竟发生什么事?”
楚卿沉默了。
宇文初没立刻追问,只默默看着她。
静了半天。
“楚乔死了,楚风也死了。”她忽然说。
宇文初一扬眉。
“公主亲自动的手?”他问。
“差不多。”
他点点头:“这两个人该死。公主会有心事,必不是为他们的死。”
“我并不难过。”她一哂。
他又点点头:“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这两人未必。他们说了什么?”
“楚乔没说什么,她根本没机会。”
“楚风呢?”
又是一阵沉默。
楚卿又望向天际,像在自言自语:“他说我会后悔。”
宇文初也沉默了。
庭院寂寂。
东方天际已大亮,一缕晨曦照入院子,照在两个人身上。晨风吹起他们的衣袂,在霞光中飞扬。
他忽然轻声说:“关于这一点,公主不是早有觉悟?”
“有。”
“那为什么……”
“因为我昨晚才发现,我的觉悟还不够。”她无奈苦笑。
宇文初一叹。
“永远不会够的。”他幽幽说。
楚卿不由看向他。
他也看着她:“公主殿下,你是个重情之人,所以,无论怎样有觉悟,对你来说都不够。对于别人对你的情义,你不允许自己有所辜负。不管那个人是谁,他犯了什么错,你都会记得他曾经的好。可是,你偏又恩怨分明,容不得模糊界限。错就要惩罚,好就要回报。当错与好同归一人,你便左右两难。忘记错,你的原则不许;忘记好,你的感情不许。这是你的自苦之处,也是你的可爱之处。”
他的声音很温柔,目光很温柔。
楚卿心一颤。
这些话像涓涓细流,一下渗入心田最底层。
这是她的心思,她的感受,她从来没说过,却被他说出来。
她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的煎熬没人懂。没想到他懂,他真的懂。一时之间,她说不出心中什么滋味。
他竟这样了解她。
比她认识的每一个人都了解,甚至比她自己都了解。
他还在看她,带着温柔的微笑。
她的心又一颤,垂眸自嘲:“看来我生性不懂舍弃,拿得起放不下,注定是个悲剧。”
“公主不可这样说。”
宇文初摇头,认真地说:“拿得起放得下,不过是个好听的说法,让别人听上去,误认为其十分洒脱。其实,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为了那个洒脱的‘放得下’,自己割舍了什么。割舍的不是放下的东西,而是一部分自己。若放得下原则,便割舍了自己的底线;若放得下情感,便割舍了自己的人心。结果到头来,放下的东西事小,遗失的自己事大。如今在这个乱世,又有几人能坚守本真,而不遗失自己?人们总是在浮沉之中,借着各种各样的理由,不是放弃了原则,便是丢弃了初心,哪有几人始终如一?公主殿下,你两边都放不下,才正是难能可贵。我喜欢这样的你。”
楚卿怔住。
她看着宇文初,怔怔半天。
“这样的我,会一直坚持原则。”她忽然开口,凝视着他,“只要坚持原则,我就一定会杀你。你喜欢一个杀你的人?”
宇文初莞尔。
“我若喜欢杀我的人,为何不喜欢楚乔?她不杀我时,我讨厌她,她要杀我时,更讨厌她。公主殿下,你不杀我,我喜欢。你要杀我,我也一样喜欢。喜欢与别的无关,更何况,这本就是我自作自受。”
他说着一笑,眨眨眼道:“当然,若能不杀我最好。这样一来,我就可以继续活着,继续喜欢你。”
他嬉皮笑脸。
楚卿又好气又好笑,瞪他一眼说:“我若不杀你,不就放弃了原则?不就不是殿下口中的喜爱之人了?这样还能继续喜欢,殿下的话太矛盾吧?”
宇文初不由摸摸鼻子。
“公主殿下,别这么煞风景嘛。事情可以较真,感情较不得真。因为情之一字,总会让人发晕。你可知女娲造人,为什么给人七情?”他嘿嘿地问。
“为什么?”
“因为,太上才会忘情。人若也能如此,不也成了神?可天上神位有限,无数人若都成了神,天上显见挤不下。女娲不得已,只好给人七情。只要七情一动,人就变成糊涂虫,就不会上天抢神位了。”他说得一本正经。
“你……”她哭笑不得。
他看着她,又笑了。
朝阳已升起。
金色的光披在他身上,也披在她身上,在无声无息之间,灿烂了他的笑,也明朗了她的心。
“公主殿下,如今东怀王已死,楚煜大势已去,复国将近成功。你只须打起精神,千万别想太多。”他轻轻说。
她点点头,忽然问:“你与平王二人,昨晚为何都在我房内?”
“我是去找你,不意他也去了。”
“可我迟迟未归,都已入夜了,你们总该回去,为什么留下?”
宇文初又摸摸鼻子:“因为,平王似无意离开,我怕他有所图谋,会在公主房内搞鬼,所以也留下监视他。”
这个理由倒说得过去。
楚卿看了他一会儿,又问:“你昨晚找我有事?”
“也没什么大事。只想问问公主,何时去取贯城。”他回答说。
楚卿一笑。
“我已派人去了,若不出意外,最快明早就有消息。”她微笑说。
“那就好。”他也微笑。
他刚才没说实话。
昨晚他去找她,并不是为这个。他是想找她商议,如何除掉姜檀。可刚才他却没说。
他不想给她添烦了。
复国开始至今,她已操心太多,让她静一静吧。至于那些额外的操心,譬如平王之流,他来解决就好。
“公主殿下,如今大势已定,你也该休息一下。”他劝道。
“还不到时候。”
她轻摇头,语气淡却坚定:“过不了多久,我就能真正休息。但是在那之前,片刻懈怠不得。”
宇文初一叹。
她对自己始终这么严苛。
于是,他只好说:“纵然不懈怠,也别太紧绷。眼下又无别事,只待贯城消息。公主何不趁此闲暇,多少放松一下?”
“不,我还要出去一趟。”
“去哪?”
“城郊。”
宇文初一愕:“去城郊做什么?”
“平武他们葬在那里,我要去祭奠一下。”她垂眸黯然道。
城郊。
这里有五座新坟。
新坟头都不大,也都没有墓碑,像任何一个野坟一样,没有名字,没有生平,没人知道他们是谁,也没人在乎他们。
楚卿正站在坟前。
她看着凄清的坟,又想起平武。
那个刚入暗部不久的少年,是陆韶最信任的部下,所以,之前押送朱晋的任务,陆韶才放心交给他。
没想到有来无回。
她亲自去了竹巷,看到了他们的死状。那一刻,她很想把楚乔碎尸万段。
他们不该那样惨死。
如果不是她失算,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惜,世事没有如果。他们终是惨死,而她只能站在这里,面对凄凉的坟头。
虽说暗部中人宿命如此,但她每面对一次,就加深自责一分。
风盘旋。
旋风吹起坟上的土,飘散过她跟前。
她忽然冷冷说:“你来做什么?”
她并没有回头。可她知道身后来了人,也知道来的人是谁,那是一个该对平武之死负责的人——姜檀!
姜檀已走近,停在她身边。
他也看向五座坟:“我没想到楚乔会那样做。”
“你该想到。”她仍不扭头,声音更冷,“三殿下是什么人?你机关算尽,会有想不到之事?”
“这次真没想到。”他低声说,似很歉疚。
楚卿一哂。
她终于看向他,似嘲非嘲:“三殿下,你跟我来这儿,就为说这个?”
“我希望公主知道,我绝没想他们死。”他看着她。
“你当然不想。你想让我帮你,就不会杀我的人。”她说。
姜檀似乎松口气。
不料,她接着说:“可我的人还是死了。虽非你亲手所杀,但也是因你而死。”
姜檀十分无奈:“公主殿下,我……”
“你是不是想来问,我有没有反悔?”她打断他,目光灼灼,“三殿下,你怕我触景生情,愤而毁约?”
“不是。公主殿下会气愤,这我当然知道。不过我更知道,公主既能执掌暗部,就非意气用事之人。你不会为了这个,断然毁弃约定。”他居然很笃定。
楚卿一挑眉:“那你来做什么?”
“我特来投诚。”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