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雾气更浓。
姜檀已去远。他来这里,的确为找族长。但族长在哪儿?迦陵的话不可信,他只能自己找。之前那两个少年,应该去报信了。按理说,族长该有行动。
可是没有。
他不由皱眉。对于外人侵入,鬼方氏就这种反应?未免太慢!难怪二十年前,会溃败在郢国手上。
二十年隐居荒山,莫非鬼方氏的锐气,已被时光消磨?他边走边想,忽然,他停下来,双眼盯着前方,脸上神色波动。
前方有人。
那是一个少女,年轻又美丽,远远站在树下,正对他笑。竟是迦陵?!
姜檀暗吃惊。
悬崖那么高绝,她分明掉下去了,居然没死?难道在那一瞬间,她还能自救,又爬上来了?姜檀很惊疑,止住步,不动声色地戒备。
对面,迦陵已走近。
“你可真狠。”她看着他笑,而且笑得开心,好像掉下去的是别人。她已很近了,咫尺之间,看得越发清楚。
她依旧很美,很从容。
衣服齐楚,饰物齐楚,连鬓边的头发丝儿,都没乱半点。她依旧光鲜又整洁,与初见时一样。仿佛刚才那一幕,根本不曾发生。
这太不可思议!
即使她没死,又爬上来了,也总该有些痕迹。比如衣服脏乱、形容狼狈之类,可她完全没有!
这短短的间隔,她不但爬上了悬崖,还梳洗一新?姜檀看着她,第一次感觉到,鬼方氏确实诡异。
“族长要见你。”迦陵说。
这又是一个意外。姜檀扬扬眉,笑了:“为什么?因为你没死?”
“不,因为你动手。”
迦陵也笑了。她笑得很美,但说出的话,却十分冷酷:“你动手了,想杀死我。在那种情况下,你非但没有死,还能对付我,说明你合格了。”
“什么合格?”
“作为一个鬼方氏,你合格。”
这竟是个考验!
原来,鬼方氏早已行动。而迦陵,正是考验他的人。真是惊险的考验,对他是,对迦陵也是。那么高的悬崖,只要一个闪失,将会粉身碎骨。不是他死,就是她死。
“你怎么上来的?”姜檀问。
迦陵没回答,只说:“你太小看我了。族长在等你,走吧。”二人再次同行。但这一次,他已通过考验。
一路上很平静。
他忽然说:“之前在悬崖上,如我死了自不必说。但如我没死,又没动手杀你呢?”
“那也不合格。”
“为什么?”
“因为你不够狠。危急关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在那种时刻,不能心慈手软。妇人之仁是弱者所为。”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也许你真的会死,你不怕么?”
“可我没有死。何况,死有什么可怕?”迦陵忽转过身,看着他,眸光很亮,“鬼方氏一族,天不怕地不怕,还会怕死?!”
姜檀笑了。
这正是鬼方氏一族。不论男人女人,族人的凶悍与生俱来,流淌在血液中,沉积在骨子里。
二人都不再多说。
他们已至群山最深处。几丈外有一座小山,光秃秃与别处不同,像无数山石的堆积。迦陵走过去,停在一块山石前。
“到了。”她说完,推了推那块山石。
咔咔——
在她的旁边,一块巨大的山石动了,缓慢地移开,露出个岩洞。这座光秃秃的山,居然暗藏机关。
“族长在里面。”迦陵已踏入洞。姜檀一停,也跟了进去。
洞内有光。
十几步一个火把,插在两旁的地上。火光映照下,石壁上刀斧印宛然,开凿的痕迹四处可见。这个凿出的隧洞,竟十分深长。
迦陵引着他,一直往里走。
走了半天,才看见一个人,看见一扇门。人是老人,门是石门。老人站在石门前,正看他们。
迦陵止步,指了指石门,问:“族长在?”
老人点点头。
他已很老,弓着背,满头白发。一双老眼眯起,不住打量姜檀。姜檀也在打量他,然后,对他笑了笑。
“我们进去。”迦陵说。
老人推开了门,先走进去。迦陵紧跟而入,姜檀走在最后。三人一走入,石门立刻关闭。喀喀一声响,在死寂中听来,让人心惊肉跳。
姜檀似没听见。
他没回头,连眼也没眨。甚至他的脚步节奏,都没任何变化。老人不由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却在看前面。
前面,有一把石椅,一个中年人高居椅上。那就是族长?姜檀看看迦陵,迦陵点头。
“族长,客人到。”老人说。
“你叫姜檀?”族长开口了,他的声音浑厚,在石室内回荡,几乎震得人耳鸣。
“是。”
“你的凭信呢?”
他的凭信,正是那个小牌。他从怀中取出:“凭信在此。”
“拿过来。”
“是。”
姜檀走过去。在他的前面,站着老人和迦陵。他对迦陵笑笑,与她擦肩而过。但就在擦肩的一刹,他突然出手,陡地袭向迦陵。
两人太近。
他猝然间发难,又快又狠。迦陵才一惊觉,已被扼住了咽喉。他一着得手,立刻往后疾退,一直退到门口。
砰!
迦陵撞上石门,她撞得很重,却连哼也没哼一声。因为她仍被扼着,姜檀的手在她颈上,不但没松,反而更紧了。
另外二人大惊。
“放开她!”族长已起身,似要扑过来。
“站住!”姜檀看着他,冷冷说,“你一动,我就杀了她。”
族长果然停下,不再有动作,只是浑身上下,散发的杀气吓人。姜檀并没被吓到,反而笑了:“你太躁。族长如似这样,早二十年前,鬼方氏已被灭了。”
这人竟不是族长?!
上面的‘族长’沉默了,半天才说:“你如何看破的?”
姜檀不回答,反问:“这仍是考验么?如果是,我已没耐心了。如果你想知道,我是不是够狠,我可以马上杀了她。而这一次,她绝无法逃生。”
说完,他手上加力。
迦陵的脸涨紫,似乎快昏了。只要再扼紧些,她必死无疑。
“放了她。”
又有人开口,却不是那个‘族长’。这个声音并不大,也不浑厚,但自有一种气势,一种威严。
开口的是那老人。
老人看着姜檀,缓缓说:“我是鬼方氏族长,乌获。”说着,他忽然站直了,抬手一抹,卸去了伪装。一个白发驼背的老人,转眼改变,族长现出真容。
他人在中年。很清隽,很挺拔,双目神光流转。
姜檀松开手。
迦陵立时滑下去,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看来,你比我还狼狈。”一声轻笑传来,又出现个人。又是一个少女,又是一个……迦陵?!
这个迦陵却不整洁。
她衣服上有土,还有几处破损,像被什么刮擦过。她的头发有些乱,甚至还有几根枯草,粘在头发之间。这个模样的迦陵,倒像从崖壁爬上来的。
乌获挥了挥手。
那个‘族长’一躬身,退出石室。室内,只剩下他们四人。
“她们是我女儿。”乌获看向两个少女,笑了,“你初见的那个,是迦陵。再见的这个,是迦岚。”
原来不是易容,而是一对孪生。
姜檀也笑了:“可真像。”
“你是阿幻的儿子?”乌获注视着他,似问又非问,半晌,轻叹一句,“你长得很像你母亲。”
姜檀没说话。他的确很像母亲。
“拿来。”乌获伸出手。
小牌乌黑发亮,躺在乌获的手心。他轻轻摩挲,目光十分复杂。“二十年……竟已二十年了……”他低喃,忽抬眼问,“你可知这牌子的意义?”
姜檀摇摇头。
“这是刑天符。它代表无上的荣誉,至高的地位,只会赐予勇士。赐予为了鬼方氏安危,甘心献出一切的勇士。二十年前,它被赐予你母亲。”乌获目光幽远,像穿透了时间,“那时的鬼方氏,正处于存亡边缘。郢军势大,且又仇视我们。数战之后,我们已无退路。如再战,必导致灭族;如求和,却苦无筹码。这时候,你母亲站出来。她愿牺牲自己,换取求和。”
乌获顿了顿,看向姜檀:“当年的阿幻,比神女还美,为全族人所钟爱。族中的少年,宁可血洒战场,也要护她周全。可是,阿幻很坚决。她对真神发誓,她会保护族人,战胜郢人!临去时,她请求我们等,等一个最佳机会,可以灭掉郢人,让这天下的土地,任由鬼方氏来去!从那一日起,我们就在等,一等二十年。”
“我知道,阿幻早已不在。她的人不在,她的誓言在。”乌获说着,凝视对面的少年,“二十年后,你来了,你带来了什么?”
“机会。”姜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