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是,那姑娘从“祸害”她儿子的那天开始,就同步在“觊觎”她家的钱了。
柯一维心想,也可以说,“祸害”不“祸害”他没什么关系,但是钱必须得“觊觎”。
说实在的跟他老娘谈开支票这种事她难道不知道这无异于与虎谋皮嘛。
天真的勖阳,可爱的勖阳。
有时候都不知道她对他说的话是真是假,这当然和是否信任她没有任何关系。勖阳偶尔给他的感觉就是太贼了,像一只鸟,这一刻在你肩头睡着了,下一刻就拍拍翅膀飞掉。
她需要很多很多的安全感,才能稍稍安定。然后不知道在哪个瞬间,好不容易搭起来的积木又被她自己一个指头戳倒,坍塌一地。她要亲眼看着他蹲下来,陪着她一起,一块一块地一一捡好再重新搭筑起那座城堡,才能足够放心。
然后此过程要反复n遍。
柯一维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耐心,他也诧异自己总能陪着她这么折腾翻来覆去。
很奇妙,也很诡异。初初认识的勖阳自带一种强韧勇猛的气质,大刀阔斧,坚定直率,一棵参天大树,可仰望可皈依,下雨了只有人往树冠下钻去求庇护,没人想过要给大树打个伞。当你在琢磨这棵大树到底有没有一时半刻脆弱的时候呢,事实是,当然有,但不是谁都有幸见到,她一定是留给能够放心寄存这份珍贵情绪的人了。
每次想到这一层,柯一维的心都是融化的,有一些疼痛,更多的是柔软,是缓缓化开的暖意和酸涩,是一团塞进了嘴巴里。
勖阳的焦虑、紧张、忧郁、脆弱、敏感,因为太珍贵又太罕见,他都愿意珍而重之地妥善收好。盖因他也清楚知道,这些情绪的流动,对于他自己而言也是非常重要的,他是因为她,自己那些僵化的神经才得以慢慢苏醒,缓缓抬起一点头来,笨拙而沉重地四处张望,渐渐恢复感知能力。
他们两个人分头活着的时候,都还算蛮强大冷峻的类别。碰到一处了,负负得正,庞大到无情的冷感互相抵消,彼此都让对方更像个“人”了。
因而柯一维并没有任何动摇。他妈妈给不给开支票,勖阳他都是不会放弃的。
多奇怪,他也开始脑补这些言情剧里的情节了。都是被她念叨的,这也是被传染的吧。
而等待是非常煎熬的一件事情。比如四号她要来,从三号下午他就开始期待,忐忑,焦躁,坐立不安。
最近也是没有和父母待过超过半天的时间。没想到会是因为一桩祸事,说起来也真是够戏剧化的。
这整整一天都没有电话再打进来了。柯国强和蓝虹也并不都在被动挨打,他们也一直试图与那个落跑的中间人取得联系。但电话不接,打去家里,只有老婆孩子,并不知道前后原委,只是呜呜哭,说家里没钱,也不知道人去了哪儿。
柯家是商人,利益为先没什么问题。但他们到底还不是正统流氓出身,以眼还眼的恶劣手段,找不到人就祸害妇孺,夫妇俩谁也干不出来。只会哭的女人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柯国强根本没话能说,蓝虹接过电话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与对方老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没有任何作用。
挂了电话,蓝虹一句话总结:“这俩真是两口子,亲两口子。”
谁和谁能凑在一起过日子,都是注定好的,搭伴儿来的。
柯一维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实质性的忙。生意场上的事儿他不懂,长年不和父母住,对这个家的熟悉程度还不如一个星期来两次的钟点工阿姨。他自己一个人待惯了,与爷爷奶奶同住的感觉还是十多年前的事情,早就淡漠得只在梦里才能回味得起。父母,尤其是妈妈,每每对他盛情以待,他的第一个反应仍然是不适,是躲。最近他对家人的概念,是来自于与勖阳的几次“共患难”的。勖阳妈妈的热情,也相对来得更好接受一些,更亲昵一些,盖因心理上没有那么大的负担——这大概也是一种,治愈?或是补偿?他说不清楚。
他知道自己该在这个时候与家人并肩面对。但他能做的也只是陪伴,在父母专注忙碌的时候,为他们做好后勤工作,照顾提醒他们规律生活,也不过如此了。
如果在他们身边,对他们而言就是一种安慰,那好吧,那就这样。
柯国强夫妇两个也能够察觉到发生在儿子身上微妙的变化。纵然恶心事烦得人焦头烂额,夫妇两个也愿意拿出一些时间来和儿子聊一聊,了解他的生活,从他的视角去认识他想要的人。
不过柯国强是不会承认的,他愿意和儿子聊天的原因之一是,“那姑娘比你强。”
行吧,这倒也没什么问题,“她是比我强。”
“你上次说那姑娘家里是干什么的来着?”
“我没说过吧,”柯一维说,把手里剥好皮的橘子递给他母上大人,“她家就是一般家庭,她爸她妈都是工人,她爸去年去世了,她妈妈退休了,就这样。”
“工人家庭,上面也没个人,那这姑娘在你们单位能当个小领导实在不容易,了不起,”柯国强眼睛跟随着那个从儿子手里顺利传递到老婆手里的橘子,“就你们那种单位,没有点背景,努力到一个高度也就上不去了,所以人浮于事,闲人越来越多。”
柯一维接过话来,“我就是那个闲人呗?”
“你这孩子怎么——”
蓝虹抬起手肘戳戳她儿子,“给你爸剥个橘子。”
柯一维拿起个橘子抛过去。
柯国强认命地自己剥起来。
所以你说养个儿子有什么用,小时候围着他老婆打转,长大了围着自己老婆打转。里外里,没他这个老爹什么事儿。
“她工作上还有什么想法没有?”生活的烦恼和妈妈说说,工作的事情和爸爸谈谈。
事业强人老父亲的关注点是亘古不变的。
柯一维心想,这倒也算是对口问题,“她之前想报职称,结果单位没让报。”
“怎么呢?”
“说是单位今年有个主推的人,所以就控制别人申报,怕主推的那个推不出来吧。”说着都觉得可笑。
“现在事业单位职称越来越难评名额越来越少也是实情,”柯国强哼一声,觉得不妥又生生叹息一声作为掩饰,“孩子心里得挺失落的吧。”
“当时是挺难受的。她今年想报还不是特别追求这个,她是考虑到我俩后面跟单位报备时,她要是手里有点荣誉还能和单位拉扯一下,把我留在西院这边继续当闲人,她去东院。”
夫妇俩听得云里雾里,“这又是什么意思?”蓝虹问。
柯一维简单把来龙去脉给家大人们讲了一遍。
蓝虹:“那这孩子对我儿子还挺好的,说明这是怕你受累是不是啊?”
柯一维:“本来她就挺好的。”
“就是心眼太实,”柯国强说,“这单位的事儿,有什么非得你俩拐弯抹角制定战术战略的吗?你要是早跟我说了,这不就是一句话?她不知道你爸是谁,你自己也不知道吗?你要是愿意,你这辈子从西院退休都行,有什么必要非得让人姑娘费心思去谋划啊?”
“我不知道我爸是谁,”柯一维没好气,“你们不知道我们单位的事儿。她报职称我挺支持,一方面是她考虑到我们俩的以后,一方面她本来就有能力,早该评上职称了,只不过自己不争不抢,我们单位头儿们也都不做人,光忽悠她干活儿了,真到增光添彩,都是别人的。她好不容易自己才愿意迈出去争一争,那我干嘛非要拦着呢?”
夫妇俩沉默了几秒。
这儿子确实已经不是之前那个一脸官司沉着声吼“我不到三十五不结婚谁逼我也没用”的儿子了。
“儿子,我问问你啊,就是如果啊,如果,”蓝虹眼睛瞥瞥自家老头儿,“如果明天她来家里,一切顺利,你希望不希望爸爸妈妈替你推进下一步的发展啊?”
柯一维心里一动,脸上还漫不经心,“什么下一步发展?”
“就是,你有没有近期结婚的打算啊?和那姑娘?”
柯一维又拿起一个橘子,吭哧吭哧开剥。
剥完一个又拿一个,也不说话。没几分钟,果盘里的橘子已经都剥干净了。满屋子柑橘明朗直爽灿烂的香气。
然后憋出来一句,“……能结了就结呗。”
这要不是怕被自己儿子鄙视,蓝虹都想要跳起来和自己老头儿击个掌了。
好么,能熬到她儿子说出这句话,真心不容易。可能这还真是老话说的,一物降一物,恶人自有恶人磨。
“你俩那么兴奋干嘛啊,”柯一维很是不好意思,满头满脸都是红的,“人你俩都还没见着呢。”
老母亲激动得失去理智,“没事,没见着也没事,只要你愿意结婚,妈妈怎么着都行。”
柯一维想,倒也不用怎么着。
“那你明天给她的红包放实诚点。”她儿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