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里这还是柯一维第一次严肃地对她说“不”,他也从来没有对她的行为言语表露出如此明确的拒绝和反对。
勖阳知道这把玩脱了。平时轻易不生气的人,一旦真的生气了,那就是十根棒棒糖也哄不好的那种。
这小脾气也说来就来呢。
“我说着玩呢,”她赶紧示好,“真生气啦?”
柯一维不假她辞色,“一点都不好玩。”
居然还挺可爱的。沉着脸,手上的劲儿还是轻轻柔柔,翻来覆去在她脑袋上画圈,揉得她晕晕乎乎,不知道有多舒服——额,不对,这态度不对,人家生气呢。
勖阳偷偷侧点头,想偷看小朋友的脸色,结果立即被人家按住,“别瞎动。”
这气看来是生得很认真。
“那既然这么说了,”索性就作一把大的吧,话起了头就要说透,“那你能不能和我说说,你是因为什么生气?”
“没什么。”
“没什么的话就不会生气了,”勖阳不想给他逃避的空隙,“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总提起我比你大?你不愿意面对这个现实?可这就是事实呀。我们俩现在的差距还不算很明显,等你到了我现在的年纪,可能也还可以维持,但当我们再老一点,你五十岁的时候,我六十了,你六十的时候,我七十岁——当然,如果我还能——”
“你别说了,”柯一维听不下去了,“好好的为什么说到那么远呢?现在不就很好吗?谁知道以后呢。”
他说得对。
去年的这个时间,还是勖阳最满足的时候。事业稳步走高,在同期中遥遥领跑;父母身体硬朗,家里算得上有些结余;刚买了房子,定好了装修的方案,眼看就终于能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了,理想的生活就在前方等候着。若说有遗憾,也不过是还未逢良人。但人生总要有点遗憾,才算踏实。
何况在几个月之后,她就领略了什么才能叫做真正的“遗憾”。生离死别,天人永隔。除却生死,再无大事。你问她彼时想得到短短两个月之中,人生的急转弯就已经完成吗?你问她可曾得到一点点的预警与提示吗?生命的某个节点突然到来之际,是不会问你是否准备好了,是否愿意接受的。或许这样说不甚公平,那么换个说法,半年之前,已经做好准备隐匿于谷底不再浮出水面的勖阳,也完全预料不到老天给她预备的柯一维,已经在与她碰头的路上了。
好的坏的,都叫“无常”。无常就是人生的日常。
所以,为什么要想得那么远呢,管什么以后呢。
只专注在当下,不好吗。
鲜活结实的躯体,饱满热情的生命力,爱人温柔的目光和抚触,当下所感受到的这些,才叫做“真实”。
“其实是我不敢面对,”勖阳幽幽地说,“我是害怕……我很怕这一切不是真的,我也怕你眼里的我不是真的。”
柯一维完全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不会说服你去相信我,反正日子还长,你以后有大把时间去验证我是不是真的,”他费劲地褪掉染满了颜色的塑胶手套,递给她,“该我了。”
不能说年龄的差异毫无意义。他能明白勖阳的忐忑,但他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他们分别承受着不同的压力,说互相理解,但那也是不可能的。没有一个人能完全理解另外一个人,就像站在春天的暖风里无法想象得到冬天的雪一样。
勖阳是个经历得多也想得多的人。命运对她不算厚待,打一巴掌,给一点点的甜头,然后下一巴掌又抡过来。她在社会的暴打中站起来,往前走,长出肌肉,披上盔甲,扩展出千头万绪细弱的神经,包裹在自己的周身。“得到”的同时,想的是“失去”;被垂青的第一反应,是“我配吗”。于是为了向自己举证,她乐此不疲地给自己也给他制造一重重的关卡。他每次成功跨越,每次坚定地握住她的手,都把她的心填实了一点,都让她能更放松一点。
柯一维是明白她的。如果这是她所谓的“真实”,那他自以为他已经看到了。
“你看到我的白头发了吗?”他问她,“你看我那堆白头发是不是真的。”
勖阳知道他在开她玩笑,也不言语,专心把染发剂涂抹均匀。
大致完成了之后,她才感叹,“你的白头发确实也不少,快赶上我了。”
“我上学时就有白头发了,这和年龄没关系,是我遗传了我爸,”柯一维说,“我爸曾经和我妈说过,白头偕老是美好的愿望,每长一根白头发,都是离那个愿望越来越近了。”
他说得很轻快,“所以从这个思路来说,咱俩实现那个愿望的效率应该高于常人。”
勖阳听得想哭。
即使明明知道是他哄她开心的玩笑话,她知道自己也愿意去相信。
柯一维这个人真的是天使吧,他自己还在承受着四面八方包抄而来的恶意,但他给她的永远是明亮温暖的反馈,像他自己身上的压力都不曾存在过一样。
他是专属于她的药。她总能轻易被他治愈。
“别想‘以后’了,”柯一维说,“谁能知道‘以后’是什么样呢?以后我妈开不出支票给你了,那你还要我吗?”
“要,为什么不要,”勖阳一时忘形,戴着手套就啪一下抱住他的脸,“我这么好的一个小维哥哥,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怎么可能说不要就不要?没支票就没支票,砸锅卖铁姐姐也养你。”
“……砸锅卖铁就算了,倒是也不必先给我毁容吧。”
“对不起对不起,姐姐给你擦擦啊。”
——貌似这个事算过去了。有惊无险吧,能算是有惊无险。
两个人折腾了半天,勖阳又给老母亲也染了头发,三口人排着队洗头也算是个盛景。依次收拾好自己,吹干头发,勖阳拍了张三人一色的合照,履行一下必要的仪式感。
最后还是由她开车送柯一维回了工作室。
“明天见哥哥。”她与他吻别。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