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儿是个好活儿。
勖阳明白陆靖一的好意。不用自己策划写脚本,按部就班去拍就好了,基本不用动脑子,和驻场录像没区别。出门跑外景,时间又宽松,可以自由支配,晚去早走,完活儿就好。从哪个方面去考量,都妥妥是个美差。
只不过这个拍摄场地,实在是勖阳这辈子都不想再去的地方。
她鲜少不太痛快地问陆靖一,“还有别的活儿吗?”
陆靖一诧异,“这活儿不好吗?”
她扒拉扒拉桌上的资料,“主要是别的活儿都太紧,也都有点重,可能需要加班,不太适合你们组现在的状态。”
勖阳忙道:“不是不是,我就是随口一说。”
陆靖一很清楚她不可能有“随口一说”这个模式,不过也没就这个话题再深入探讨。
“目前为止,你有没有让他们三个自己做过任务?”领导问。
想了想,好像还真没有。
“那如果你以后实在忙不过来,就让几个小孩多干点,”陆靖一半开玩笑,“你听说过一句话没?万能的妈妈容易带出无能的小孩,反过来也一样。”
勖阳能够听懂领导话里的意思。
听懂也不代表完全认可。
倒也不是说她有多不可或缺。他们是团队,不是她单纯在带徒弟。团队就是相互配合,各人分工不同,没人可以替代,也不存在一个传承的关系。
但该被认可的一方面是,她确实应该为他们三个扩展更多的可能性,以及,有意识地“断奶”。
她回去把新任务和日程安排都通知给组员们知道。
纵然娃们再没心没肺,也注意到了小领导近期频频请假,绝对不会是她口头上轻描淡写的“没啥事”。
“老师,要是有我们能帮上忙的,您一定要说啊,”张晓雯难得正经,“就是……家里如果您不想多说,那我们在工作上多分担一些,也是应该的啊。”
勖阳笑,“谢谢晓雯子,没事的,我还玩得转。”
对比张晓雯刚加入时的表现,现在自如释放的懂事细心,令勖阳老怀甚慰。
荣可欣提出的是实用性建议:“那您把手里的活儿分一分,我们能做的就给我们。然后跑外场的那个,您要不先做个大概日程出来,以您的时间为中心,我们都能配合。”
但论长进还是荣可欣长进。眼里有活儿,心里有谱,再来是,人真的是有天赋在的。
可心儿拥有的天赋,是他们三个都不具备的。
而最后的那位,是负责提供情绪价值的,“有事就说话。”
他有进步吗?她也看不太出来。
或许是只缘身在此山中。对这个人,她很难看得很真切,也很难看得多客观。
柯一维知道自己只是没有面对这种状况的经验。
他心里其实很急躁,无数次想要发微信给她,构想过怎样去突破一下现在的僵局。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不敢。
因为不敢,倍加焦虑。
性格向内发展的人是这样的。你永远不会知道他在静默不语的时候,内心已经反复编排了多少出的小剧场;也不会想到他在JPG的表象之下,瞳孔经历过了几番收缩扩张,在令他震荡的那个人面前。
他这几天都在朋友——也就是租了勖阳家房子做饮品店的小李——那里暂住。就和她隔了一条马路,区区的一千米,却像隔了一条银河。他想不到用什么方法可以逾越过去。
她当时一块一块丢过来的石头,俨然垒成一道高墙。她不让他过来,他也实在求救无门。
小李察言观色,猜出来个大概其,“你是不是看上这家姐姐了?”
“看上”这俩字儿让柯一维很不习惯,所以他说:“别胡说八道。”
“那你回你自己家去啊?三天两头儿来烦我干嘛?我这儿也没地方能招得下你,那么大个儿的,不觉得自己占地儿吗?”
“滚。”
俩大伙子挤在一个小隔间里是挺滑稽。
小李叹口气,“柯一维,我真是佩服你,真的。你小子搞对象也不让自己舒舒服服的,专门搞难搞的。你真不是个凡人,真的。”
柯一维不出声。眼睛盯着一片黑暗里啥也看不见的天花板。
“兄弟是个俗人。我能给你最好的建议,就是请你尽早放弃。”
小李在黑夜里哼了一声,像讪笑,也像叹息。
“你看那电视演的,你看过《小丈夫》吧?也都不敢演一个确定的结局,”小李说,“反正我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去挑战什么,所以我也不去幻想。也不是说你是幻想——是太不可想象。你让你家咋想?你让她家咋想?你让别人咋想你俩?反正我是个俗人,我也就是说我自己,你不爱听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柯一维连自己都还没想明白,哪里顾及得到别人会怎么想。
他这周末都没有回父母那里。父母来电话问,也懒得接,懒得解释。
忽然之间犯了社恐。
就恐到现在,想问她“我送你去医院吧?”,都没有勇气。
结果还是听她分配完任务,安排好这一周的外拍日程,一个人匆匆忙忙地走了。
感觉自己挺没用的。既不能为她解决问题,又无法令自己立刻抽离。
这样黏黏糊糊,拿得起放不下,实在不是柯一维熟悉的自己。
就,很不洒脱。连调整心态说先做回朋友,都畏惧。
其实距离他对她那场情急之下磨磨唧唧的“表白”,也不过是三五天而已,就觉得整个世界都要坍塌了。
医院那边,核磁的结果不能当时就出来,但是大夫说问题不大,勖阳总算松了一口气。
向茹的电话打来时,她刚推着母上回到病房。
“我听说阿姨住院了,你怎么不说一声呢?”
“不是,你是听谁说的啊?”勖阳懵了,“我没有和别人说啊。”
向茹无奈,“你屋里柯一维告诉我的。”
……这是物种的急速变化吗?勖阳再次懵。
“他自己跑去跟你说的?”她跟向麻麻确认。
“可不是?下午我正忙着呢,那孩子磨磨唧唧地在档案室门口探头探脑,我看了他好一会儿,他都没敢自己进来,”向茹说,“你都没见他那样子多有意思。那么大个儿,吓得像个巨型兔子。”
勖阳听她描述听得哭笑不得。不过滑稽之余,也有种期待。
“他说阿姨病了,你也不跟他们说清楚,他想让我问问你,”向茹看不到她此刻复杂的表情,自顾自说下去,“他说如果你有困难,就告诉我,让我再转述给他。”
这过程搞得够迷离的,“不是,我就想问啊,你俩这是在玩什么呢?你为什么就不能让他自己直接跟你联系,还需要我在中间传达一下?”
向茹也难得地开启了八卦小雷达,“再者说,他咋就一下子这么关心你呢?这中间有什么情节是我不知道的?你有责任跟我说清楚啊。”
这哪儿是一句半句能说得清楚的。
勖阳苦笑:“我自己都不清楚,没法跟你说清楚啊麻麻。”
不过他能想到这曲线救国的迂回策略,也着实是让她有无法克制的喜悦和感动。
“就是孩子懂事儿了嘛,”她只能这么说,“他算是仅次于你,比较关心我的吧。”
向茹当然不可能全盘信她这鬼话,“我看他确实是有点恋姐。”
“麻麻你真的想多了,我有啥可值得恋的啊,”勖阳快步走到楼道里讲电话,免得被自家老母亲发觉,“我妈这儿就是输输液住个院,有惊无险,没什么大事,但就是比较熬人。我没觉得有打扰你们的必要,所以就没想告诉你。你也别和别人说了。”
“那为什么柯一维就知道这事?”
这真是灵魂发问。——“……就是那天我恰好蹭他的车回家,又正好就赶上我妈生病,他就知道了。”
向茹再人淡如菊不理八卦琐事,也分析得出来这之前得有一串小动作小情节作为铺垫。
但她决定先放过闺蜜一马,“行,那晚上我和梁宸过去看看阿姨。”
“诶!你俩别来啊,在家看孩子吧,都挺忙的,”勖阳忙说,“真的没事,别跑了,医院又不是啥好地方。”
“你跟别人客气就行了,跟我们俩就算了。”
向茹太了解她这好闺蜜的脾气,打死都不愿意麻烦别人,说的就是勖阳这种人了。
但“闺蜜”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能理解你的体贴善良,所以更愿意去呵护、关心、不辜负你的体贴善良。
“我俩大概七点多去吧。就当遛个晚儿了。”
——当然,了解是一方面,她也是带着任务的,这趟探病,不去不行。
那孩子下午脸涨得通红,跟她说:“向姐,我想拜托你替我带点东西给勖姐。”
他提供给了她具体的病房信息,同时也搬进档案室“一点东西”。——是搬,因为足有三大箱。
一箱水果,一箱奶品,一箱保健品。额,还有一袋子乱七八糟小零嘴似的东西,因为花花绿绿的,隔着袋子看不清楚,但差不多吧。
向茹当时的心情是:国家欠我一个弟弟。
但想想又觉得不对。
于是修改成了:勖阳是不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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