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当着大姑娘的面儿向尤子玉提及多备嫁妆之事,不但赢得尤子玉满口称赞,更叫大姑娘感激涕零,无以复加。登时便觉着一股子燥热自胸口涌出,席卷周身,如异物哽住了喉,更叫人眼眶发热,止不住潸然落泪的冲动。
只是大正月里,倒不好痛哭出声,扫了大家的兴头儿。大姑娘只得慌忙垂下头去,竭力止住泪水,心下却愈发觉得暖暖的。尤三姐儿人小步缓,落在其后,眼见着大姑娘如此动容,不觉微微一笑。
众人说说笑笑着走进正房,外头天寒地冻已经飘起了清雪,陈氏先在小丫头子的服侍下脱了大氅,且在熏笼前烤去寒气,与众人分长幼的坐了,这才命小丫头子倒滚滚的茶来。
一时献茶毕,又献了点心瓜果。尤子玉亲手拨了个橘子递给陈氏,口内笑言道:“夫人连日辛苦,吃些水果补补身子。”
陈氏闻言嗤笑,因说道:“听老爷这话就不诚心。我怎么没听说吃橘子能补身子呢?莫不是哄我呢罢?”
尤子玉闻言,顿时尴尬不迭,忙的摆手笑道:“怎么会是哄人。常言道天生万物,各有所用。就如这甜橘罢,其皮可……”
尤子玉说着,少不得一阵的掉书袋,从橘皮讲到橘肉,陈氏一壁笑盈盈地听着,一壁漫不经心地吃橘子。只等尤子玉掉完了书袋,这才笑眯眯的道:“原来是我孤陋寡闻了,没想到橘子还有这么多的好处。显见的老爷博学强识,每日家杂学旁收的,所以连吃个橘子也能说出这么多的道道来。”
尤子玉最见不得陈氏这副浅笑嫣然、风流轻薄模样儿。更何况自陈氏有孕到十月生子,他纵然有时留宿正院儿,却从未同陈氏亲近过。这么长的时间……先前为着子嗣计,他倒还能忍。如今且见着陈氏眉目缱绻,身段儿风骚的样儿,倒是再也忍不住了。
当即便故作威严的轻咳两声,却是向大姑娘、二姐儿并三姐儿吩咐道:“昨儿夜里宝哥儿闹得厉害,你太太为了照顾宝哥儿,一夜也不曾好睡。她已经很累了。你们不要在这里烦她,让她好生歇息一回,你们退下罢。”
大姑娘、二姐儿、三姐儿闻听此言,少不得面面相觑。心下偷笑一回,只得应是。
一时尤家三个姐儿起身告了退,尤子玉又打发了屋内伺候的小丫头们,这才笑向陈氏道:“我也很累了。我们这便安置罢。”
陈氏瞧着尤子玉那眸光闪烁的样儿就知道他没打好主意,不觉照着尤子玉的脸轻啐了一口,整个人歪歪斜斜地靠在太师椅上,下身还瞧着二郎腿,纤纤玉指却在青花瓷的茶盖碗上滑来滑去,一双如春水般的明眸斜睨了尤子玉一眼,口内故意拉长了声调的道:“哦,老爷昨儿累了,想睡了。可是妾身不累……这可如何是好?”
尤子玉只瞧着陈氏在眼前荡来荡去的一只绣花鞋,早已把持不住了。猛地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陈氏跟前,弯腰将陈氏一下子打横抱起,口内气喘吁吁地道:“你不想睡,那就被老爷我睡一觉罢……”
目今且说尤子玉与陈氏在房内厮混了一个下午,且不知道干了什么。只晓得晚饭之前,陈氏特地换了一身大红缂丝满地绣金百蝶穿花的对襟长袄儿,下罩一条湖绿盘锦素面棉裙,脚上的绣花鞋也换了一双,就这么粉光脂艳的随着尤子玉一同到了上房给老太太请安。
彼时宝哥儿也醒了,正趴在上房东屋里的炕头儿上看尤老太太摇拨浪鼓儿。尤老太太头上的金银簪子腕上的翡翠镯子全都褪净了,原本盘的整整齐齐油光水滑的发髻也因着一下午的折腾变得有些凌乱。整个人看上去更显老态。
陈氏看在眼中,少不得心下暗笑。面上却丝毫没有显露,仍满面春风地笑向老太太请安。
宝哥儿自陈氏回房还不到半个时辰就醒了。醒来后因不见了陈氏,又哭又闹的找娘。尤老太太舍不得宝贝孙子哭,也舍不得将宝贝孙子拱手让人,只得使出了浑身解数百般的哄孙子高兴。就这么弯腰弓背的陪着宝哥儿玩了一个下午,整个人都酸疼酸疼的。
眼见着宝哥儿自打见了陈氏就忘了她这个祖母,眼睛亮晶晶的伸出藕节似的小胳膊要抱抱。尤老太太止不住的一阵心酸,口内骂道:“这个小没良心的,也不顾你祖母老天拔地的陪你玩了一个下午,就知道找你娘。”
陈氏笑眯眯的将宝哥儿抱在怀中颠了颠,宝哥儿则乖乖的用一双手臂环住陈氏,小脑袋不住的向陈氏胸前拱,一股子婴儿独有的奶香味铺面而来。陈氏一壁轻拍宝哥儿,一壁笑向老太太道:“哪里是想我这个娘,想是他饿了。老太太容我给宝哥儿吃口奶罢。”
尤老太太闻言,忙指着里间儿说道:“这倒是,玩了一个下午,想是饿了。你快进去罢,别饿着我宝贝孙子。”
陈氏笑着答应了,一时抱着宝哥儿进了里间儿,尤子玉仍旧恋恋不舍的往里瞅。尤老太太瞧着不像,只得轻咳一声,向尤子玉嘱咐道:“你太太如今要照看宝哥儿,夜里只怕脱不开身,白日里再休息不好,够她熬的。你也要体贴她才是。”
尤子玉闻言,少不得老脸一红。刚要开口说什么,只听门外一阵脚步响,有丫鬟进来笑道:“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并几位姨娘来给老太太请安。”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环佩叮当,莺歌燕语,早有尤家姑娘并姨娘们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掀帘进门。及至厅上,先向老太太昏定,又见过了尤子玉,且相互厮见过,方各自落座。
尤子玉因见了大姑娘,便想起下午陈氏同他说起的要替大姑娘添置嫁妆的事儿,少不得向老太太回明。
尤老太太闻听尤子玉所言,低头沉吟了一回,方才笑道:“这倒是我们倏忽了。如今大丫头的婚事已经是今非昔比,倘或还按年前置办的那抿子嫁妆,倒是略显寒酸了。”
说罢,又道:“陈氏倒是个心思细腻的,连这一点都能想到。倒是不枉大丫头唤她一声母亲。”
尤老太太说到这里,刻意顿了一顿,这才转脸向大姑娘笑言道:“倒是比你的亲生母亲还强些儿个。”
大姑娘听了这话,心下自是不好受的。登时站起身来,低眉敛目束手而立。
尤子玉见状,细不可查的皱了皱眉,笑向尤老太太道:“大过年的,母亲提这些做什么呢。”
尤老太太冷笑道:“我只笑你那位岳丈家端的是鼠目寸光。明明是他们家的闺女福薄,想不得咱们尤家的富贵,所以才早早去了。偏生在他们家眼中,好像是咱们尤家亏待了人似的。前几年为着讨嫁妆一事跟咱们家大闹了一场,因着没讨着好处,一气之下就连大丫头都不管不问了。等明儿得知大丫头的婚事,倘或他们家真有骨气,就不要找上门来,认真做出个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儿,也叫我道一声佩服。”
大姑娘听了这话,登时臊的脸面通红,愈发把头垂了下去。尤二姐儿尤三姐儿瞧着可怜,也都悄么声的陪着大姑娘站了起来。屋内坐着的几位姨娘见状,也都即刻起身。兰姨娘也抱着四姑娘起来了。
尤子玉见了,也只得长叹一声,口内劝道:“都已经是过去的事儿了。老太太不提了罢。”
尤老太太闻言,越发冷笑的道:“提不提的,没什么要紧。不过白嘱咐一句,叫你们爷儿两个都醒着点儿神罢了。”
一句话未落,只见陈氏已经奶完了宝哥儿,从里间儿出来。瞧见外头众人都沉默不语束手而立的,不觉笑道:“哎呦呦,这是为了迎我和宝哥儿的罢?我竟是没这个脸面没这个福分,大过年的,且别折了我的寿,快都坐下罢。”
尤老太太经由陈氏这么一下子的插科打诨,倒也掌不住的笑了。众人见状,这才齐齐坐了。
尤老太太仍旧拍了拍自己的身边,叫陈氏抱着宝哥儿更自己坐在炕头儿,一壁指着大姑娘向陈氏道:“你下午同你老爷说的话,你老爷方才都告知我了。可是我和你老爷都疏忽了,倒难为你还想着。你是大丫头的嫡母,按理儿这操办嫁妆的事儿也该由你张罗。你就多费心罢。”
陈氏同尤子玉商议此事,便已早有此意。此刻闻听尤老太太的嘱托,倒是眼珠子一转,口内笑道:“论理儿,这件事儿合该由我操办。只是我如今要带着宝哥儿,倒是分、身无暇了。老太太您说,该怎么办呢?”
这有什么“该怎么办”的,在尤老太太心中,便是一万个大丫头加起来也比不得宝哥儿的一个手指头。
闻听陈氏如此说,尤老太太登时便计上心来,刚要脱口而出,不觉想到陈老太爷那日的一番话,心下猛地一紧,又看了看尤子玉,这才笑言道:“自然是宝哥儿最为紧要。他小人儿家家的,可得看顾好了。莫要轻忽着了风寒。倘若你抽不出空来,索性担个名儿,再吩咐买办帮你操办便是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一语刚落,只见大姑娘面色忽地白了一下,旋即低头不语。一双手也死死攥住手帕子,攥的指节都有些发白了。
二姐儿人小个子矮,况且又挨着大姑娘坐,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大姑娘面儿上的泫然欲泣。心下也止不住的叹息一声。
却见陈氏又笑言道:“哎呦我的老太太,这可是替大姑娘操办嫁妆的事儿,合该我亲力亲为才是,哪里能叫底下人张罗。倘或传了出去,叫外人见了,还以为是我这个当母亲的对女不上心似的——便是大姑娘脸上也不好看。依我的意思,少不得老太太多操劳些儿个,替我在白日里照看照看宝哥儿,我也好抽出身来去替大姑娘操办嫁妆。晚上我再将宝哥儿接回去。老太太觉着可好?”
好,当然是好。怎么不好。
尤老太太原也有这个打算的,只是前些日子被陈老太爷敲打的厉害,何况又系着儿子的前程仕途,一时倒不敢触怒陈氏的。此刻闻听陈氏主动提及让她看顾宝哥儿之事,哪里还有不好的。登时满口的答应下来。
陈氏早料到如此,因又向老太太提议叫夏荷冬梅帮着照看宝哥儿。尤老太太知道陈氏是不放心她,登时便有些不自在。只是这几日陈氏挟陈家之威同她硬碰硬的闹了几回,且叫老太太心惊胆战的。纵使心下不满,面儿上却不敢表露,只得笑应了。口内仍说劳累了陈氏。
陈氏便笑道:“劳累又能如何?一个是我的儿子,一个是我的闺女,说不得要我挣一回命罢了。”
大姑娘先是经了老太太的一番不伤心,且又闻听陈氏这些话,早已感动的泪眼汪汪的。却又碍于大年节下,不好表露出来。只得默默的用手帕子擦了擦眼睛,复抬起头来,一脸孺慕的看着陈氏。
陈氏故作不知,仍笑问老太太老爷这置办嫁妆的钱该从何而出?又问替大姑娘选的商铺买卖该选择什么行当什么地段的,诸般琐事尤老太太一概不知。何况她此时的精力早被宝哥儿牵制住了,哪里还能看到别人。只得任由陈氏并尤子玉全权处置。
尤子玉乃是外间爷儿们,哪里管的女儿家的嫁妆,少不得也全权托付给陈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