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大瓮中的冰块渐渐漫起薄薄的凉雾,风轮转动,薄雾丝丝缕缕飘了过来,缠绕在顾墨筠青色的锦袍上。
我喝着冰镇梅子汤,偷眼看着顾墨筠,心想,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这个变态的……
什么时候呢?
上辈子,顾墨筠是我亲哥哥,他太过完美、太过优秀,如天上皓月,不可企及,所以我对他只能存着崇拜和敬仰之心,默默地忌妒那位将来会成为我嫂嫂的女人。其实这样的崇拜之情,一旦突破了伦理枷锁,很容易会变成恋慕和喜爱。
我每回闯祸犯错,听他训话,心里虽有气愤和怨恼,但还有个声音在得瑟,我终于让他这块冷冰生气抓狂了。我喜欢被他管着约束着,假设一下,这就是他对我关怀的另一种方式。
他对我的若离若即,给我营造了足够想象的空间。记得他第一次牵我手的时候,我竟然还心跳加速了。
那是我出嫁的时候……
楚国风俗,女子出嫁要由亲兄弟牵上花轿,于是顾墨筠才愿意、或者是才敢牵上我的手……
他冰凉宽大的手掌将我柔软的手指圈在掌心里,我的心怦然一跳,涌上奇异的感觉,这种感觉,能够模糊去周围的一切事物,能够停住时间和空间,唯有手上的触觉在温热血液,加速心跳。
我那时在想,许是我从来没牵过他的手,或者是从来没牵过男人的手吧……不然,怎会心乱和羞涩呢?
他牵着我朝门外的花轿走去,一路沉默无言,连句祝福和嘱咐的话都没有,眉宇间蒙着一层暗色。
不知何时,我们走到了花轿旁,他松开了我的手,我却还紧紧地抓着他不放开……
记忆犹新,恍如昨日,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即便重生了一次,我却还能记起……
我应该从上辈子就喜欢他的吧……只是被兄妹这道枷锁,迷住了眼,困住了心……
我喝完最后一口梅子汤,顾墨筠也下完了那盘棋,最终,他让白子赢了。
我柔柔笑着又贴去了他身边,他俊美的容颜淡淡粉红,青衣前襟露出了一点雪白的锁骨,墨发轻轻飘了几丝散乱在他的手背上,我不知怎的就伸手过去抓住了他的手,他微微一僵,侧脸看我,眸中碧水翻涌。
“墨筠,我知道你的身世……”
他眸中一震,惊得忘了挣开我抓他的手。
顾墨筠的身世,我并非全部知晓。
我只知,父亲入狱的时候,我哭着问他:“哥哥是不是早已死了,不然顾家落难至此,他为何仍不出现。”父亲叹气道:“也许他并不知道顾家落难了,他是夏国人,此刻应该在夏国某处举兵谋事吧。”
原来,在我出生之前,夏国边境闹过一场瘟疫,许多人逃来楚国避难,也把瘟疫带了过来,我的亲哥哥染上瘟疫而死,后来,父亲收养了顾墨筠,将他认做了儿子……可是,为什么要完全代替我的亲哥哥存在着呢?父亲没能把话说完,我却被人拖出了天牢,之后,父亲……惨死狱中……
我好奇地问顾墨筠:“为什么父亲不给你取个别的名字?而要仍然用我亲哥哥的名?”
他甩开了我的手,眼中难掩摄人杀意,神色极冷极寒。
我心知这里面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可是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父亲知道的秘密,我知道了又有何妨?难道我还会害了你吗?
我避开他冷戾的眼神,搂住他胳膊,靠在他肩上,软软地说道:“明兰得知你不是亲哥哥后,对你的感情已不是兄妹间的情意,而是……而是……”
听说我表白了,然后失恋了。
顾墨筠没有正面回应我的表白,也没有告诉我他的秘密,更没有带我去北州……
我的一颗芳心碎成了渣渣,窝在床上拼凑了好多天才又组装了回去……
金乌坠地,夜风暗起,趁着顾墨筠和父亲都不在家,我带着一人去到后院的香暖阁。我们将房门锁紧,窗户关上,点上一盏昏暗的小黄灯,我单腿架上,轻问道:“这样可以吗?”
对方摇头柔笑:“要再打开点。”
我脸红了红,又将腿架去了更高的地方:“这样呢?”
对方还是摇头,缓缓走来,双手摸上了我凝脂般的玉腿:“应该这样才对……”对方猛地用力,我痛叫一声:“啊!轻点……好痛……”
我娇弱地喘息,对方眸中投进星火的亮光,离我那么近,柔声说道:“忍一忍,以后就不痛了。”
我难受地开始挣扎:“不行……我站不住了……”
对方没有退让,反而制住了我,用力加深……
“啊—”我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不要了,不要了……骨头要裂开了!”
对方:“……”
如我所料,银月十分愿意教我舞蹈,而且还瞒了老鸨过来教,每晚我们会在香暖阁相见,她先教我练基本功,之后慢慢教了我一些步法和舞姿,我认真学习了一个多月,银月见我身体的柔韧度和稳定性都有所提升,便开始教我难一点的舞曲。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顾墨筠从北州回来了,我唤回了玉翠和桃红,交代给她们俩一件事情……
晚饭的时候,桃红跑去向顾墨筠告状,说我最近不思饮食,人瘦了好大一圈。顾墨筠带了大夫来见我,大夫装模作样地诊了半天脉,没诊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好说是相思病,还需心药医。
所以……有时候庸医什么的还是能够□□作用!
我巴巴地望着顾墨筠,意思是为伊消得人憔悴。他装作一副与他无关的模样,命厨房做了一桌菜,看着我吃下两碗饭……才离开。
他……到底喜不喜欢我呀?
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夜深人静,银月照常来教我舞蹈了。我换了件绯色水袖流云舞裙,拿着水晶玉盘,说道:“师父,我想试试能不能跳玉盘飞天舞。”
玉盘飞天舞难度极大,舞者需得纤弱娇小、身轻如燕才能与精致的水晶玉盘融为一体,足不移步却似游走花间,身不离盘却如腾云飞天,水袖要舞出十八般花式……如此高难度的舞蹈没有十多年的舞学功底根本跳不出来。银月为了取悦我,也就没有阻止我学这支舞。
玉翠惊道:“小姐使不得使不得,玉盘太小,又特别滑,小姐摔了怎么办?”
我笑道:“不会的,我练了好些时日了,师父教得好,我稳定性又高,摔不着。”
玉翠急着又劝阻了一番,我嫌她烦人,将她逐了出去。
月色朦胧,烛火微熏,银月轻轻地击打节拍,我立在水晶玉盘上翩然舞动起来。
玉盘飞天舞虽然很难,但我上一世自入宫开始,父亲就给我寻了位夏国有名的舞师教我跳舞……那时我废寝忘食,苦练舞技,为的是比过那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妃嫔。我摔了痛了,也要坚持每天练舞,心想若是殿下能因为我的惊鸿舞姿分一点点爱给我,再苦再累我也觉得值得。
可是,我满心欢喜地去给殿下跳舞,他却下旨废了我的位分,将我逐出了王宫。
一夜之间,我从楚国女人的最高位跌了下来,跌成了毫无身份地位的庶人,住去了郊外的茅草屋。
多么可怜又可悲的女人呢……
许是我的舞技已超出了银月的估计,她击打节拍的手停在了空中,面上浮现出惊讶之色。
突然,一声轻响,门被推开,顾墨筠冷冷地站在门口。我面上大惊,身形一晃,脚底的玉盘忽地滑了出去,整个人往后仰……
上辈子跳舞摔得多,我也掌握了一些摔跤的技巧,如顺势滚两圈可以缓冲力度,如不要用四肢去硬撑,可以避免骨折或脱臼。可我忘了一点,这副身体还是原来的顾明兰,柔韧度和控制力欠缺,结果,我摔得有些重了……
“小姐流血了啊!”桃红惊叫起来,眼中闪出了泪花。
顾墨筠脚步一顿,疾步向我走来,他背着光,俊颜埋在黑暗里,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只是肩头掬着的月光,被烛火的暖色驱逐。
我害怕被他训斥,低下了头去,身子晃了晃,他猛然伸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动作虽不怜香惜玉,但却透了十分的紧张。
我心中顿生暖意,原本含着的泪水收了回去……
玉翠赶忙去拿药箱来给我清洗伤口,我的手肘擦破了皮,腿上磕碰出了几处瘀青,顾墨筠沉默着站在一旁看我,虽没有来给我敷药,可眼睛却没有放过我每一处受伤的地方,幽幽的光微闪,有几分不是冷意的色泽。
处理完伤口,玉翠训斥银月不该教我跳舞。
银月低声回道:“是小姐说想学,小的不敢忤逆小姐的意思,所以就……”
“呸!上回我在醉花楼可听得仔细了,小姐说不强求你教她,你若真敬重小姐,就应该拒绝!”
银月怔了一下,自觉理亏,怯怯地看了眼我,又看了眼顾墨筠。
玉翠继续骂道:“分明是你自己见钱眼开,想借着小姐攀高枝儿。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身份,竟敢进顾府煽惑小姐!方才还答应我会劝阻小姐别跳玉盘舞,结果才一会儿工夫,又教上小姐了!你这人表面一套,背地一套,心眼也忒坏了!”
银月惊得目瞪口呆,未料玉翠会凭空诬蔑她……
我并未帮她澄清,只是替她求情道:“不要怪她,的确是我去找她的,不是她的错。”
银月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连忙点头说道:“小姐说这个月是顾公子生日,想要学支舞蹈送给顾公子庆生,小的见小姐一片真情,也就斗胆教了小姐……后来又见小姐天赋极高,是难得一遇的学舞奇才,一时爱才心切,也就糊涂地教了她玉盘舞……其实刚才小姐跳得很好,若非受到惊吓,也不会摔的。”
我也说道:“要怪就怪我好了,多亏了师父,我才知道自己还是有所长处的。”
“你叫她师父?”顾墨筠眉梢上挑,眼里的光尽是森冷。
玉翠在一旁急道:“小姐怎么能叫她师父啊!她是□□。而且跳舞是优伶舞姬才会学的低贱艺技,若是让人知道了这个,小姐会落下风流轻浮的名声……”顾墨筠一个冷眼射去,玉翠吓得连忙住了嘴,低下了头。
屋内忽地死静,月光冷意森森。
顾墨筠走了两步,看向地上的水晶玉盘,玉盘质地坚实,并未破损,只是月光一照,白亮得又似一轮寒月。
沉默了良久,顾墨筠冷声说道:“你们带小姐回房。”
我的心咯噔一下,连忙又替银月求了两句情,句句不离“师父”二字,随后被玉翠搀扶了出去。
也不知,顾墨筠会如何处置银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