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以后,专门接妃嫔侍寝的青鸾马车安静地停在乾和宫前,步玲珑端坐其中,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须臾,禄康碎步走到车窗下,恭声请道:“小主请下车吧,皇上已用罢了晚膳,正在西侧殿里看书呢。”
早已有小太监将脚凳放好,步玲珑伸手,沁儿便小心翼翼地扶了她下车。她站定,一边由沁儿为她最后一次微整衣衫首饰,一边沉默地,注视着这座后宫中最为宏大威严的宫殿。
就是这里了。她默默地想到。
随即,她樱唇轻启:“有劳禄公公带路。”
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前走去。
步步走去,皆是玲珑。
她知道这次机会来得不易,甚至有可能是她此生唯一的一次机会,所以她不能失败。一颦一笑都经过了精密演练,一只钗一方帕子都搭配得周密,一举手一抬足,都是娉娉婷婷,暗藏风情。
柔妃刚去,皇帝自然不喜欢在妃嫔身上看到柔妃当日的影子。所以步玲珑并不浓妆艳抹,只松松地挽一个当日她与他偶见时的堕马髻,着一身鹅黄色广袖及地长裙,束葱绿绣莲叶纹腰带,唯独发髻上斜插一只光头极好的暗红色岫玉宝钗,在通明的灯火照耀下,极为摄人心魂。
一路走到西侧殿,禄康与沁儿都没有资格进入了,于是她孤身一个人,袅袅地穿过寂然无声的大殿,大殿的尽头,只有徽祁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手中执了一本书,目光却遥遥的,不知落去了哪里。
她安静地福身下去:“臣妾给陛下请安。”
徽祁的眉宇间落了一抹淡淡的阴翳,他扫视她一眼,散漫的语气里说出的却是与当日偶见时一模一样的话语:“是你来了。”
徽祁的情绪显然不高,也难怪,傍晚时分柔妃刚刚在冷宫里自尽,近十年的殷勤伺候,浓情蜜意,人终究不是草木,岂能没有丝毫的触动?步玲珑心底暗暗猜度着,不由得也有了几分为难。
眼角一扫,正看到桌上放着一盏未动过的茶水,便端了起来,双手奉与徽祁:“皇上用完晚膳想必有些腻了吧,不如喝口茶润一润。”
徽祁把手中的书随意抛到一边,坐回龙椅中,倒也当真接了步玲珑的茶,微微饮一口,目光却忽的凝聚到步玲珑发间的红玉钗上,开口道:“似乎从未见你带过这只钗。”
步玲珑微一屈膝,暗红色岫玉宝钗亦略向下垂落,微微摇曳间,更显妖娆:“回皇上,这钗是当时桂花糕事件之后,皇后娘娘赏的。”
“皇后赏的?”徽祁眼神一动,却顺着这个话题紧紧追问起来,“说起来,当时皇后宫里有毒的桂花糕是你发现的吧,那时并不是晨昏定省的时候,皇后召你去是为了何事?”
步玲珑心底骤然警铃大作,徽祁日理万机,每天千头万绪的朝政尚且不知有多少,怎还会留意这等微末小事?可此刻皇上的问话已出,自然容不得她细想,略一思忖,步玲珑便恭谨地答道:“前些日子皇后娘娘见臣妾清闲,就命臣妾抄录几本《女训》,臣妾那日下午前去坤德宫,正是为了将抄好的《女训》送与皇后娘娘。”
“哦,”徽祁的面上有了了然的神色,嘴角却慢慢泛上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真巧啊。”他意味深长地感叹一句。
见步玲珑露出不解的神情,徽祁嘴角的意味不明渐渐消逝,转而化作一抹很不正经的调笑:“朕的意思是,皇后果真与朕同心同德,朕心底中意于你,皇后竟也同时对你青眼有加。”
步玲珑感觉自己的脸颊“腾”得烧红了。
“皇上……”
然而话未说完,却被徽祁轻笑着阻止了:“爱妃羞涩起来的模样真是让人望之心动,春宵苦短,现在便随着朕去寝宫吧。”
九重帷幕,随着他们缓缓前行的步子,一重重无声放下,仿佛阻隔了世间的一切。
然而徽祁那双至黑的丹凤眼眸里,依旧是冰冷到不带一丝感情的冬日寒潭,修长的手紧紧攥住了步玲珑,无人窥见的心腔中,却不知道在想着谁。
也许,谁也没有。
厚重的龙涎香氤氲在寝殿中,与这偌大宫殿内的一切事物一样,象征了至高无上的皇权。明黄帷帐内,他的面容熟悉又陌生,细密的亲吻自步玲珑鲜红的唇间一路蔓延至突起的锁骨,他的气息一停,忽的嗤笑一声。
手指轻轻抚过步玲珑锁骨上那一枚小小的暗红蝴蝶胎记,他调戏道:“可见美人哪里都是美的,寻常人身上若生有胎记,多半丑陋不堪,爱妃锁骨间的这枚胎记竟像是刻意描画上的一般,既别致又自然,莫非爱妃乃是蝶精转世?”
眼见着步玲珑已然羞得不成样子,他抚掌笑道:“从前唐明皇有梅妃,戏称其为‘梅精’,如今朕也得了一位‘蝶精’,自然更是要效仿明皇,格外宠幸了呢!”
话音未落,更缠绵深入的吻又一次向下吻去,床笫纠缠中,步玲珑觉得连呼吸都变成软的了,她怔怔地凝视着那张她日夜思念的脸庞,他端正的眉眼间,满满都是蜜一般的宠溺与温柔,她完全地沉溺了,只希望自己的生命就此停留在这一刻,这一刻就是地老天荒。
天旋地转间,一阵久违的痛楚陡然传来。想是许久不曾承宠了,身体已然生涩。她的额头沁上细细的汗水,忍不住便惊叫出了声。
他的动作立时停下,关切道:“朕弄疼你了?”
她摇头,雪白的肩头略微瑟缩一下,嘴里还强撑着道:“陛下……尽兴即可。”
他嘴角一勾,暗沉沉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些许笑意:“朕哪里舍得……”那声音越来越低了,轻轻呢喃着,终究,被一声声喘息替代……
一时事毕,徽祁仿佛是累极了,不过片刻,就沉沉睡了过去。步玲珑为他掖了被角,虽然亦是疲惫不堪,却不知怎的,神智越发清明起来,一丝睡意也无。
夜深了,纵使是天子寝宫,仿佛也有了些许凉意,燃了大半夜的龙涎香气渐渐变得稀薄,步玲珑懒懒地看着帷帐外隐隐亮着的火烛之光,心底乱哄哄地,转过了许多念头。
许是夜深人静,人的心思格外清明透彻些。步玲珑起初不过是漫不经心地回想着最近经历的事情,然而不知何时,她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电光火石般的念头,略微往深里想一想,即使身处柔软温暖的衾被里,她却蓦然间,无法遏制地,出了一身冷汗!
徽祁说:“真巧……”
徽祁说:“皇后果真与朕同心同德……”
难道说当日……
她猛然转头,久久注视着陷入沉眠中的徽祁,他的睡相很安稳,眉间淡淡的,失了往常总是若隐若现的阴沉,只是浅浅地呼吸着,像个寻常的贵族公子。
可是步玲珑仍然清晰的记得,今夜她刚刚走进西侧殿时,徽祁脸上那层盘桓着的阴翳之色,当时她以为徽祁是在悼念柔妃,但如果事情的真相真是那样,柔妃在这位九五之尊心中的地位,或许,要比旁人们料想的更低了……
步玲珑紧紧攥着自己手中的被角,片刻后,终于无声无息地苦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