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进云鸾正殿,步玲珑就差点被一个小小的身影撞了个满怀:“步姐姐,你可回来了!”
步玲珑本来一路心中惴惴,总担心宝珞公主这个时候匆匆地来找她,是在哪里受了委屈。可当她仔仔细细地将宝珞从头到尾打量一遍之后,却并未发现宝珞身上有什么异常,一双漆黑的大眼睛仍是纯澈快乐的,正充满期待地注视着她。
她于是又不放心地开口问道:“珞儿,这个时辰你不是该和其他公主一起学习女红吗?怎么跑来我这里了?可是谁给你委屈受了?”
宝珞公主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小声道:“女红太无聊了,织造局的嬷嬷一直在长篇大论地讲个不停,我又不像珍曦姐姐那样,能绣出许多好看的图样来,便偷偷溜出来找步姐姐玩啦。”
步玲珑又气又笑,忍不住在宝珞公主的头上弹一个爆栗:“你这丫头,害我替你担心了一路,原来是跑到我这儿躲懒来了。正是因为不会,才要多加学习,明白吗?否则几年后下嫁给哪个世家男子为妻,连最基本的刺绣都做不好,岂不是生生让婆家笑话?”
宝珞公主脸上飞起一抹红霞,粉嫩的小拳头轻轻捶在步玲珑身上:“步姐姐瞎说什么,珞儿连及笄的年纪都没到,哪里就要谈到……婆家了,”她顿一顿,继续道,“再说,珞儿还想与母妃还有步姐姐多在一起呆几年呢!”
步玲珑的笑容微微一僵。天家女儿多早嫁,虽然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可是说到婚姻自主,却连贫家女儿都不如了。宝珞今年十三,最晚到十七,便是一定要嫁出去了,而现今皇上刚刚登基,四方边境都不算安定,若按照从前的例子,怕是当真要走和亲的苦路……所以说陈充仪现在心急,也绝非杞人忧天。
虽然心底暗暗担忧,步玲珑却不肯在宝珞公主面前露出分毫神色,只是和缓了语气,提起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对了,不是告诉过珞儿了吗?宫中不同于王府,我是你父皇的妃嫔,珞儿以后可不能由着性子喊我‘步姐姐’了,得叫一声‘步母妃’才是啊。”
宝珞公主闻言,慢慢收敛了欢天喜地的模样,绞着手帕子,半晌,嘟着嘴巴道:“可是,步姐姐也没有比我大几岁,珞儿也叫步姐姐叫习惯了,乍然让珞儿喊姐姐‘步母妃’,就像‘柔母妃’,‘顺母妃’一样,珞儿觉得好生分。”
步玲珑心下恻然,知道宝珞赤诚心性,讲话从来不懂遮掩。因了陈充仪的不得宠,柔妃,顺妃之流的人对待宝珞向来是淡淡的,也无怪宝珞坚持不肯唤步玲珑“步母妃”了。
“那么,以后珞儿只可以在母妃和我面前这样唤我,好么?”步玲珑低头,认真地和宝珞公主约定道,“在其他人面前,一定要规规矩矩地按辈分唤我。”
见宝珞十分认真地一点头,步玲珑方露出放心的笑容:“珞儿,别跟我傻站在院子里了,咱们进内殿去,御膳房今早送来的水晶桂花糕,我想着是你爱吃的,都原封不动地给你留着呢。”
一边咬着清甜的水晶桂花糕,宝珞公主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步姐姐,你说,父皇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步玲珑一怔,下意识地反驳道:“怎么会?珞儿是皇上的亲生女儿,哪有父亲不爱女儿的?”
宝珞公主咽下一整块桂花糕,然后有些委屈地抱怨道:“可是珞儿自从住进这座皇宫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父皇了。”
步玲珑心头一酸,赶忙亲手又递了一块水晶桂花糕给宝珞,随即像当初沁儿劝慰她自己一般,搜肠刮肚地,想尽各种理由地劝慰宝珞:“皇上刚刚登基,诸事繁忙,自然不能像在王府里一样经常陪珞儿玩耍了,珞儿体谅一下皇上吧,等过些日子,皇上一定去去看珞儿的。”
“但……”珞儿盯着手里的糕点,却不肯再吃了,双眉间,亦是泛起一丝疑惑,“今天早上珍曦姐姐还说过,仅仅这个月,父皇已经去看过她好几次了。”
步玲珑在一刹那间,体会到了沁儿当日的感受。
拼命想出来的劝慰终究是无用的,那些托词太过苍白,在真相面前往往不堪一击。
难道她能告诉小小的宝珞,因为珍曦公主的母亲是德妃,是整个后宫中除皇后外最尊贵的女人,所以她得到的宠爱注定要多过宝珞吗?
皇帝的心被太多事情填满了。连至亲的女儿,都有如此悬殊的亲疏差别,就更别说那些如花一般,盛开在后宫各个角落中,任君随意攀折的嫔妃了。
“珞儿,”步玲珑温柔地唤她,“等你吃完糕点以后,咱们叫上你的母妃,一起去御花园赏景,好不好?”
宝珞公主开心地点点头。
御花园。
宝珞一个人在花丛里兴致勃勃地采着花,陈充仪与步玲珑跟在后面,并肩慢慢踱着步。
步玲珑叙述完早上皇后对她说的话,陈充仪蹙了眉头,却是与步玲珑的想法一致:“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天大的好事,但问题在于——皇后,为什么要拉拢你?”
步玲珑摇头:“我也实在想不明白,从前皇后,可是从来不肯搭理我的,我也自知高攀不上,不过恪尽妾侍的礼节罢了。若说她是想栽培新人,不正现放着得宠的蓝美人么?”
陈充仪微微一哂:“蓝美人是什么身份,皇后有意,人家还未必领情呢。皇上只是碍于她刚刚进宫,不好太过高封罢了。若假以时日,在宫中熬出几年资历来,或者有了一子半女,肯定是要越到我之上去了。”
“就算蓝美人不成,新进宫的宝林,御女总有十来个,挑几个好的栽培也就是了,何必来找我这个不得宠的旧人?”
陈充仪没有回答,显然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难不成,”步玲珑忽地略微冷笑起来,“是因了那天在昭阳殿中的受辱,让皇后觉得我与柔妃成为了劲敌,可以加以利用?”
陈充仪沉思了一会儿,有些犹疑地道:“这倒不至于。柔妃当年在王府里树了多少敌人,只怕人人都恨不能找机会把她扳倒,皇后若是有这层心思,许多人对柔妃的恨意都比你深的多,实在没必要专门费心扶植你。”
“总之,”陈充仪最终下结论道,“不如还是先答应皇后,后面的事,兵来将挡,见机行事罢。”
步玲珑颔首:“姐姐说得对,妹妹也是这样想的。”
“母妃,步姐姐,你们看,那边好像有人呢。”
陈充仪与步玲珑边走边谈,倒是没有宝珞公主眼尖。此刻凝神看过去,果然见到一群太监宫女,簇拥着一个宫妃打扮的女子,正缓缓向她们走过来。
“原来是充仪娘娘,才人姐姐,妹妹这边有礼了。”
当那位盛装华服的女子走到近处,陈充仪与步玲珑方才看清楚,来者正是蓝美人。
蓝美人向陈充仪福身行一个礼,又笑盈盈地对宝珞道:“这位是宝珞公主吧,果然冰雪聪明,如传闻一般,具有倾城之姿。”
陈充仪的嘴角勾起一个清淡的笑容,不疾不徐道:“珞儿自小养在王府里,很少见到外人。不知蓝美人是从哪儿听到的传闻?”
蓝美人以绢丝手帕掩口,笑得十分端庄妥帖:“说起来只怕充仪娘娘要怪罪了。还是前几年,家兄去王府与皇上商讨国事,恰好碰上宝珞公主在皇上书房的后院里玩耍,家兄一时好奇,便询问了皇上,回来后便将宝珞公主的可爱与美貌详详细细地给我们描述了一遍,惹得嫔妾直到现在,还一直记挂着宝珞公主呢。”
这一番恭维话说的如珠玉落盘一般,极是动听,又回答的滴水不漏,既回应了陈充仪那略微带刺的发问,又有意无意间带出自己家族与皇上的亲密关系,令陈充仪无法反驳。步玲珑站在一旁,不由得暗暗心惊于蓝美人的心机之深——哪怕,她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
陈充仪果然只能笑道:“既是咱们皇上亲口说的,本宫又怎敢怪罪妹妹呢?妹妹也是来御花园赏花的?”
“是啊,”蓝美人的目光停留在一丛正红的牡丹上,“四月是百花尽开的时节,嫔妾在长乐宫呆的闷了,便出来走走。”
陈充仪见蓝美人的目光只看着那丛牡丹,神色不觉微微一变:“美人妹妹好眼力,这正红的牡丹是花中之王,想必妹妹也很喜欢吧。”
“牡丹雍容,嫔妾私心里猜着,宫中大多数女子都是喜欢的吧。不过嫔妾宫中遍植虞美人,却没有栽种牡丹的地方了。”
“本宫听说,妹妹宫中的虞美人都是皇上亲自赏的?虞美人又有一个别号,叫赛牡丹,”陈充仪一顿,意味深长地道,“可见皇上对妹妹的盛宠了。”
牡丹,历来为正室女子所用,放到宫中,自然也就成了中宫皇后的象征。一个“赛牡丹”,在这等级最为森严的皇宫里,简直就是大不敬的僭越了!
然而偏偏,那些栽植于长乐宫中的虞美人,是皇上赏的。
蓝美人脸色一变,又立时掩盖下去,面上恢复了八风不动的谦逊笑容:“充仪娘娘见多识广,嫔妾自愧不如。皇上赏那些虞美人时,只道嫔妾在美人的位分,宫里植些虞美人正好相宜,想来皇上一时也未留意虞美人竟还有这种别号,也全怪嫔妾才疏学浅,若当时知道这桩事,可就万万不敢收皇上的这份恩典了。”
才疏学浅?步玲珑不由得淡淡一笑。以皇上和蓝美人的见识,怎会不知虞美人有“赛牡丹”这个别称,只是一个仿佛无意地赏,一个装作不知地收,表面看上去不过是皇上对蓝美人诸多厚恩中不起眼的一例——然而内里一定是含了某种深意的,否则御花园中万花盛放,何必非得选这惹人非议的虞美人?但这其中到底是何深意,步玲珑却不敢继续揣测下去了。
正暗自出着神,却听见陈充仪“哎”了一声,远远眺望着东北方向的一条曲折小道:“那不是阮定?”
果然是阮定,身着首领大太监的宫服,右手执一把拂尘,满脸堆笑地碎步赶了过来。
“奴才参见充仪娘娘,美人小主,才人小主。”阮定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一个礼,又笑盈盈地对蓝美人禀报道,“美人小主可是叫奴才好找,皇上宣了您去御书房伺候笔墨呢,还请小主赶紧随奴才过去吧。”
蓝美人看一眼陈充仪,姣好的容颜泛上一抹羞涩:“那……嫔妾就先告辞了。”
陈充仪温和一笑:“妹妹快去吧,别让皇上等久了。”
陈充仪的目光尾随着渐渐走远的蓝美人与阮定,眼神中无法抑制地显示出几分落寞与哀怨。
只是连那份落寞都是安静的,克制的。不过片刻,她已然转换了神色,亲热地邀请步玲珑道:“妹妹等下没事吧?不如去我的宫里一同进午膳?”
步玲珑含笑应了一句“是”,又轻声道:“既然娘娘与嫔妾的想法一致,不如午膳过后,嫔妾就去坤德宫回了皇后娘娘吧。”
陈充仪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方幽幽叹了一口气:“也好,这个机会难得,妹妹先应承下来也好,只是……”她的眉间染上担忧之色,“妹妹务必万事小心,若妹妹信得过姐姐,遇了事多与姐姐商量也可。”
步玲珑捧了陈充仪的手,恳切道:“姐姐待妹妹真心,妹妹心里都明白,姐姐当日在栖霞宫提点妹妹的那一席话,妹妹永志不敢忘怀。纵是前方有龙潭虎穴,妹妹卑微之躯,也是一定要闯一闯的,不为别的,只为了——不白白地来这宫里活一遭罢了。”
纵然是至毒美酒,穿肠裂肺,只要用华贵的金樽玉卮盛了,她也宁愿笑着一饮而尽。
她什么都没有,所以从来也不怕失去。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除了趁着容颜尚在之时,拼尽一切力量的灿烂盛放以外,她再没有别的路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