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悄悄地靠近,男子背对着她,孤身一人立于烟暮亭上,身姿挺拔,犹如一柄即将出鞘的宝剑。
虽然统共没见过几面,他的面容她却记得熟极。浓黑的眉,狭长的丹凤眸,直挺的鼻梁,微尖的下颌。初见他时,他已是年近而立的成熟男子,又出身皇室,天潢贵胄,自然派头非凡,令人畏敬。
步玲珑想,自己是从来未读懂过这位自己要仰仗终身的夫君的。在他冷峻端正的眉眼下,掩藏了数不清的心机与谋算。他谋算自己的父皇,谋算身边的手足,谋算下属的人臣,终于为自己谋算来了这无限壮阔的万里江山。步玲珑不懂男人间的权谋,但亦能在为数稀少的几次相处间,隐约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阴沉与使人胆颤的凌厉。
可是……他对待她的态度,又分明是那样的温柔和怜惜。
步玲珑不知道他是对其他女人也一贯的态度温和,还是格外优待她些。她也不打算知道,这几分稀薄而弥足珍贵的君恩,已将她的一颗心倾尽。
身为女子,或许都是这样痴的罢?她怎能不爱他?即使他很少来看她,即使她在他的心里并无什么分量,可他终究——可他终究是她的夫君,她的良人,亦是除父母之外唯一给她温暖与关怀的男子。
而现在,他是皇帝了。
步玲珑的脸上忽然闪过一抹决绝之色。她安静地重新整理一遍自己的仪容,随即缓步上前,深深福身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徽祁被步玲珑打扰到,却似乎并没有生气,只是含笑点头:“是你来了。”
他仍穿着一身明黄绣九爪蟠龙的皇袍,头戴白玉通天冠,想是刚刚下朝,连衣服都未来得及换。只是不知徽祁贵为天子,为何在此时如此匆忙地来到这地处偏僻的烟暮亭。
步玲珑踟蹰一下,方小心地问道:“皇上来此地……赏景?”
徽祁神色不动,嘴角仍然含着淡淡的笑容,他散漫地看着步玲珑,不答反问道:“你呢?”
步玲珑安静低眉,长长的睫毛上仿佛镀了一层淡金色的阳光,似蝴蝶展翅,温柔娴雅的同时亦平添了几分妩媚,“臣妾回宫的路上经过这里,远远地看到皇上,便过来请安了。”
徽祁“唔”了一声:“你住在栖霞宫吧,回栖霞宫这里的确是必经之路。”他略想一想,又道,“栖霞宫偏远,你可还住的习惯?”
步玲珑屈膝应道:“回皇上的话,栖霞宫是皇上所赐的宫苑,臣妾住着十分欢喜。”
徽祁微一颔首,又细细打量了她一番,但见步玲珑身着一身葱绿色荷叶纹宫裙,斜斜地梳了一个堕马髻,头饰亦清减,不过是几只镶宝银簪子,并一只白玉如意步摇,长长的流苏垂落下来,益发衬得她姿容清秀,怯怯生怜,正是一番小家碧玉式的楚楚风姿。
他心下微动,却丝毫不肯表露出来,只随意伸手捋一捋她额前的碎发,笑吟吟地道:“栖霞宫路远,你早些回去吧。朕有空就去看你。”
步玲珑温柔地勾一眼皇帝,方恭谨道:“那臣妾先告退了。”
眼见着步玲珑与其侍女款款地走远了,徽祁嘴角噙着的那一丝笑亦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看清楚了吗?”他一个眼神递过去,立马有贴身的太监上前听命,“这条路上,除了步才人,再没有旁人走过?”
“回皇上的话,奴才看得真真的,”太监谦卑地俯身,这太监看上去足有四五十岁了,想是在王府里已然久跟着徽祁,他低垂了眉眼,漆黑的瞳仁里却有敏锐的光,人精一般滴溜溜地转着,“除了步小主,再无旁人经过。”
徽祁似乎陷入了沉思,他的目光轻飘飘地穿过前方那一栋栋极尽奢侈精妙的亭台楼阁,墨一般黯沉的眸子里倏忽间有极为复杂的神色划过。
贴身太监小心翼翼地觑着徽祁的脸色,斟词酌句道:“奴才不明白……皇上为何选中步小主?步小主终究出身低了些,与皇上的情分也浅,如果是柔妃娘娘……”
徽祁冷冰冰地瞅一眼太监,顿时将他吓得不敢再多嘴,“阮定,你老实告诉朕,”徽祁忽地笑了,“你收了柔妃多少好处?嗯?吹风吹到朕头上来了,你这脑袋是不想要了吧?”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阮定赶忙跪下,连连告饶,同时却又咬死了不肯松口,“奴才也是全心全意地为皇上考虑,合宫上下,谁不知道柔妃娘娘宠冠六宫呢?”
“宠冠六宫么?”徽祁嘴角划过一丝轻慢的不屑,那丝不屑如此细微,连阮定都不敢肯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真的,“柔妃既是朕最宠爱的女人,朕又怎么舍得利用她以身犯险呢?”
“这栖霞宫,与烟暮亭的名字都是有缘故的,”他悠悠地道,仿佛只是寻常聊天似的毫不在意,“来日方长,朕现今虽然登了基成了天子,可是对于有些人,却也不得不留着心眼提防起来。”
他又在烟暮亭上看了好一会风景,直到时光接近晌午,日头渐渐毒了起来,他才出言道:“摆驾坤德宫吧,朕去瞧瞧皇后。”
“小主,您今天何必去帮那个步才人,她位分本不如您,向您行礼问安也是理所当然的。您何必降尊纡贵地去跟她行平礼?还惹得柔妃娘娘好一顿不高兴。”
长乐宫里,作为蓝漱玉蓝美人陪嫁入宫的侍女莎菱一边服侍着自家小主用茶点,一边愤愤不平地抱怨道。
蓝漱玉饮一口新进贡的雨后龙井,徐徐道:“我也不过是因了刚进宫,与皇上身边的旧人客气一番罢了,她只比我低一级,同在二十七世妇之列,与她行平礼也不算什么。至于柔妃……”她看了看莎菱,笑道,“你怕什么,没看见今天皇后当众驳了她多大的面子么?听说那柔妃昔年在王府里几乎是专房之宠,又是这样跋扈的性子,想必给了当初的皇后和其他侧妃不少苦头吃,旧日的恩怨她们尚且算不过来,哪里有心思波及我一个小小的五品美人呢?”
“是,是,还是小主心思深远,奴婢拜服。”莎菱适时恭维道,“想当初七王爷势盛,又是先皇后所出的嫡子,任谁都觉得太子之位肯定是七王爷的,连老爷都打算将小姐嫁过去给七王爷做正妃,等七王爷一登基小姐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也亏得当初小姐身子弱,不宜成婚,否则到了如今,咱们蓝家的情形可就要大大地糟糕了。”
蓝漱玉不语,心底却是深以为然。父亲在先皇时期就是当朝宰相,权倾朝野的重臣,诞育七王爷的先皇后更是蓝漱玉母亲家族的近亲,蓝家当时是当之无愧的豪门望族,甚至比之诸位王公也不差什么,当时父亲一力扶植嫡出的七王爷,对几乎没有任何赢面的皇三子徽祁并不关心,谁料一夕之间,乾坤陡转,先皇神秘驾崩,先皇后于三日后自缢于中宫,追随先皇而去,从前韬光养晦不惹人注意的皇三子徽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了至高无上的皇权,顺利登基,而曾经风光无限的七皇子徽邺在极短的时间内输的一败涂地,除了世袭的王爵,几乎一无所有。
幸而……蓝家在前朝的势力还在,徽祁登基后仍然启用蓝漱玉的父亲蓝正霖做宰辅,以礼相待,又着意加封了蓝漱玉的兄长幼弟,使蓝家的风头丝毫不逊于先帝时期。
只是出身权臣世家,蓝漱玉与父亲一样,自然明白徽祁的厚待绝非出于真心。
这,也就是蓝漱玉非得进宫不可的原因。
蓝漱玉饮完茶,见果盘里的糕点腻腻的,便有些厌烦,指挥莎菱道:“你去找人把桌上的东西撤了,以后不准小厨房进这种点心来,我累了,去内堂眠一会,不许旁人来打扰。”
“是,”莎菱屈膝,“小主放心去眠吧。”
日光渐渐西移,申时三刻,蓝漱玉刚醒来不久,却见皇上身边贴身伺候的阮定率一帮小太监们欢欢喜喜地走了进来。
“恭喜小主,贺喜小主!”阮定满脸堆笑,“皇上今夜翻了您的牌子,请小主赶紧准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