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此时是脱口而出,显然是在心中想了很久的话。
只不过在此刻,这话就显得微妙了。
本来他们虽然是并排而坐,但中间隔了约有一人的距离,乐方才解释的时候,上身探得稍微近了些,待说完这句话后,又退了回去,低头继续寻找方才那只在草叶上爬着的小虫子。
薛媛看他这样子,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她上辈子与这人纠纠缠缠了大半生,知道这人虽然话多,但是性格古怪,所以当他说话不看人的时候,或者是在委屈,或者是在生气。
奇怪了,你生什么气?又委屈什么?
实则前世,她与乐到最后大约算不上敌人,但她就是厌恶这人的愚蠢,恨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前世她知道那些事情的时候,真的成了“往事难追”,而今生置身其中,她想要扭转一些往事的时候,忽得发现昔日极厌恶的人在往事中所处的位置,竟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自然心绪就崩溃了。
不过还好,总体来说母亲和长公主没有看错这人而且发现人的蠢比发现人的坏稍微难点儿。
算了,两辈子的岁数加起来自己都是不惑之年了,发泄一次情绪就罢了,去阻止敌人,比揪着个未及弱冠之年的蠢家伙上辈子的事情不放重要多了。
上辈子曾经执念憎恨过的念头,到了此时,终于在今生消散了。
无关情爱,也没有“到底上辈子做过夫妻”这种傻念头,只是这份执念的消失,对她而言是好事情。
至于以后,她要与定国公站在敌对立场的时候,乐要怎么做,与今天无关,也与前世无关了。
很好。
想通了,哭过了之后,薛媛的心情就轻松了许多,尤其是不用再言语试探或者随时提防乐,也让她更能将经历都放在南疆战事之上。
她又擦了擦眼泪,将帕子扔回袖子里,仰头看着天边斜阳,叹气道:“方才那般,就已经是不管不顾了,小侯爷是极聪明的人,怕是此时对我的身份已经有了猜测,还不知此局当如何了。”
乐想了想,也抬起来看着她的侧脸,说道:“那就不了好了,拖他进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闲,而你本来就想用他的府兵。”
薛媛微怔,侧身看他,二人的眼神正好撞在了一处。
乐立刻又移开了眼睛。
“我又说错话了?”他的语气带着沮丧。
“你几时认出我是谁的?”
“石桥镇的时候就认出了。”
“那……你竟然从没怀疑过我在做什么?”薛媛不可思议地问。
就这么容易轻信吗?
乐却觉得她问得古怪:“你这身份,知道的事情比我多才是自然,况且还有白姑姑的事情,你定是很伤心才会这样子,所以我为何要怀疑你?”
薛媛盯着他,一直到把乐盯得不自在了方道:“你认识小侯爷多久了?”
“自小就认识了。”
“那你该是也认识老侯爷吧?”
“是。”
“那你觉得老侯爷所想,所求是什么?”薛媛语气和缓,仿佛和小孩子说话一样,“尚未回京就一脚踏进泥潭里,这蚀本的买卖,老侯爷怎么会做?”
乐摇头笑道:“你也说了,那是老侯爷所求,不是玉尘的。”
薛媛沉默。
……
的确,杭暮雪若是个事事都听长辈的,上辈子也不会义无反顾地同乐扯了反旗,以至于英年早逝。
薛媛将门出身,对杭暮雪这种善行军布阵的人有天然的欣赏,而前世虽然他是乐的小伙伴之一,但在一些事情上,他的想法与做法很是能与自己同步。
若是今生南疆困局可解,她很想将杭暮雪推到父亲身边,比起执着于庙堂的老侯爷,杭暮雪更适合、也更喜爱沙场功绩。
所以就算没有富贵的事情,既然到了南关城,她也要想办法与杭暮雪认识。
只是这一路变数太多,事情发展得远超她的打算,让她不得不重新考虑。
“他是你的朋友,你就忍心这般利用他?”她轻蹙眉头,也说不好自己是在试探还是在否定。
“我哪里有利用他?送一个慕容家给他垫脚,我还是蛮仗义的。”乐不擅猜别人的心思,只吸吸鼻子道,“只是几个山贼,哪里够分量?就像我。”
飞天遁地,奇技淫巧惹得全城围观算什么?都比不上千秋宴上的那一瞬间。
薛媛不想他会说出这样的话,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看来,你已经做了打算……可真是士别三日了。”她喃喃道,更何况还隔了一世,“你当真有把握,能说动小侯爷?”
“有,”乐说得特别自信,看向薛媛的眼神都是冒光的,“而且特别简单,你还能哭出来吗?”
“咳咳。”薛媛顿时气得一口气没上来,咳了两声。
刚觉得此人这辈子出息了,结果一句话打回原形。
“什么胡闹的主意?”薛媛白了他一眼,起身道,“先回去吧,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再做打算。”
乐不知道她又气什么,口中嘟囔着:“对他管用就好了呀,集市上有卖姜的……”
薛媛默默抬起手揉着耳朵,见他起身时不小心牵动了肩上的伤,疼得“嘶”了一声,才道:“要哭你哭,我不会。”
乐捂着伤口,还真个儿认真想了想,一本正经道:“我哭不管用的。”
薛媛颇为恼火地扫了他一眼,却看见他肩头被血染红的衣服,略微消了气,垂目道:“抱歉。”
乐无所谓地摆摆手,吹了个呼哨,两匹本在悠闲地吃着树叶的驿马,抬着蹄子慢悠悠地跑了过来。
他递了一条缰绳给薛媛:“是我故意受伤,所以你不必道歉。”
薛媛实在懒得理他。
这辈子倒是不蠢,但是傻了。
鸿雁先生好可怜,收了个弟子,结果两辈子都没正常过。
她冷脸翻身上马,催马兜了一圈,确定自己不会再掉下马去,方才回头对乐道:“不是因为那一刀,那是你自找的。但我不该说你是劫数,更不该提起你的娘亲。”
乐不意她会同自己这样说,一脚踩在马镫上,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