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龙追,跟他们飙。”
“好嘞!各位乘客请坐好扶稳——”
风潇一声令下,龙追猛踩一脚油,直挂五档,公交车开始风驰电掣。三辆车前后紧追,在市中心的繁华大街上上演了一出生死时速。
人家Z4好歹是跑车,眨眼间就从左侧追了上来,与他们并驾齐驱。安冬转头看向车窗里,正看到双排座位上一个无比熟悉的背影,被另一个银发男人轻轻按在怀里。
那男人正冷眼与他对视,嘴唇微微张合,隔着车窗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
“纳兰,纳兰是你吗——”安冬激动地大喊。险些与对面行驶的越野车撞上,回头猛打了一把方向,车头却在公交车身上擦了一道。安冬看到车上人还是无动于衷地背对着自己,于是加速开到驾驶室左侧,大喊“停车停车”。
龙追哪肯就范,越激反倒越来了劲,握着方向盘先是向左猛打,把Z4挤得整个跨过隔离线并且车身一百八十度横转,才向右回轮带着发动机濒临崩溃的嘶吼一路扬长而去。
后视镜里一瞄,却见不远处的后方,帕拉梅拉正紧追不舍。
风潇感到怀里纳兰德性在瑟瑟发抖。
“糟糕,他好像已经看到你了。”风潇道,“我的大人,你希望我怎么样做?”
纳兰德性不答话。突然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闷哼,随后肩膀上一阵钝痛。风潇蹙了蹙眉,推开咬着自己的纳兰德性一看,只见他半张脸都已经变得血肉模糊,鲜红狰狞得好像刚刚被大火灼烧过,连袖口里露出的手臂也一样的触目惊心。
“好痛……”纳兰德性感觉心脏仿佛被利器刺穿似的,锐痛不止,抬手去捂心口,却发现手臂变成了这副可怕模样,当即一愣,茫然地看向风潇,“我……怎么了?”
风潇一时哑言。
一旁王建刚见状沉声问了句:“你上辈子是不是被火烧死的?”
“嗯……”
王建刚没再说话,眼神复杂地看向风潇。
“原来你真正的心愿就是这样?”风潇看了眼窗外重新出现在视野里的Z4,充满不屑地笑了笑,右手搁在纳兰德性额头上,仿佛等着什么,“啧啧,真是卑微……”
“……什么?”
“我说,真是可惜,我的神农氏大人,看来我们的缘分要结束了。”风潇笑着说,“凡召唤者心愿达成的一刻,身体就会重现死亡时的状态,这也正是契约结束、恶灵取走灵魂的时刻。还以为能帮大人做一些了不起的大事……呃嗯……怎、怎么会——”
风潇话没说完,就抱着手腕蹙眉退开。摊开来一看,只见掌心一片新鲜的灼伤,而纳兰德性的脸上身上,却在一点一点恢复正常。
“怎么会这样?!”王建刚也惊奇不已,看看一脸茫然的纳兰德性,又看看更加茫然的风潇。
“建刚,你执行任务的时候遇到过这种情况吗?”风潇反复打量着手心里的伤,十分诧异,甚至伸出舌尖舔尝血的味道。
“没有啊,前辈们也都说这任务是一锤子买卖,凡人夙愿达成,身体腐烂,灵魂出窍……”
“我是说,灵人被凡人所伤的情况……”风潇又抬眼看向纳兰德性,眼中的危险气息一闪而过,突然附身过来,猛嗅他颈间气息,“你是凡人吗?”
“我想我是鬼吧。”
脖子上轻微一痛,风潇锋利的指甲无情地划过,血珠晶莹饱满地渗出。风潇侧头,用舌尖舔掉那里所有的血,尝了一尝,才又奇怪地看他:“是凡人没错。你……把召唤的咒语再念一遍给我听。”
“你让我念就念?明明你才是我的奴仆。”
“念。”
“忘了。”
“忘了?”风潇挑眉,笑笑,突然伸手狠狠扼住纳兰德性的脖子,面上半点表情都没有,手下却用了要命的力气。直掐得他面红耳赤,青筋暴跳,眼珠子也吊了起来,一脸濒死之相。
纳兰德性喉咙发出“咔咔”的声音,头脑一阵阵空白,窒息的感觉让他惊恐得睁大眼睛,双手在空气里乱抓,渴望抓住些生的希望,却被风潇轻描淡写避开。
“念来听听。”他看着他的眼睛,冰冷冷地说。好像并不把他当一个生命对待。
三年前大火中的绝望再次袭来,没有谁会比他更了解死亡来临时的恐惧。世上最勇敢的人,也会向那种恐惧屈服。纳兰德性念不出来,死死望着风潇的眼睛,硬生生憋出一行泪来。突然想起那天商场幻影中形似林安森的那团黑气对他说过的话,他说风潇是一个魔鬼,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惜一切,来到他身边也只为取他性命。
纳兰德性以为自己早就知道这些,并且可以豁达面对,毕竟灵魂都许给他了。可是知道归知道,真正体会到又是另外一种震撼。
濒死一刻,他闭上了眼睛,尽量让自己平静。世界上的各种声音突然变得格外清晰,他听到汽车碰撞的声音,听到安冬的声音声嘶力竭大喊“放开他”,听到龙追苦苦哀求“主人别杀他”,听到王建刚苦口婆心劝说“不要冲动”……
突然听到一个如烟飘渺的少年嗓音,华丽而悦耳,平静而从容,用一种听不懂的语言念诵着经文一样的句子……
氧气再次涌入大脑的感觉,仿佛重获新生,让人泫然欲泣。纳兰德性大口呼吸了好一会儿,才能够控制自己的大脑身体。睁开眼,看到三个人围在自己头顶,表情各异。车子斜停在人行道上,撞翻了公用自行车蓬。窗外是“张开全开锁公司”的大招牌,一个男人正拼命地拍打车门,无数行人举着手机远远拍照议论。
纳兰德性突然感到纷扰远去,万事皆空,双眼空洞地望着车厢顶说:“你总有一天会这样杀死我对吗?”
风潇有些愣怔地说:“刚才的咒语,你再念一遍?”
纳兰德性坐起身:“你他妈有完没完?老子不奉陪了行吗!”说着就要下车,却被风潇扯了回来。
“你干什么?很好玩吗?”纳兰德性怒道,“老子堂堂正正一条好汉,要杀要剐随你!不就是许给你什么狗屁灵魂了吗,说了不是老子召唤的你,你他妈自己搞错了还非要跟我定契约!好,老子认栽,灵魂你想要拿走好了,不用这么玩儿我。老子活了一辈子也差不多活够了,死一次也是够够的了,不需要第二次。你现在就拿走!”
风潇愣了愣:“现在不能。”
“老子就给你这一次机会,你拿还是不拿?”
“不拿。”如果是灵人亲手杀死了召唤者,那不仅拿不到灵魂,还会受到诅咒的惩罚。
“好,你说的。”纳兰德性不知为何异常愤怒,活了这么多年还没有跟谁这么豪气地起过誓,“今天让你拿你不拿,以后可就没这么容易了。我以为我已经是很薄情的一个人了,真没想到你们这物种根本就是无情!今天多谢你让我明白,既然你让我复活了,我他妈就是一条命,谁都没有资格践踏玩弄。不是让我许愿吗?我就许愿好好活着,活个长命百岁,你来帮我实现。我看你怎么打破自己设下的这个悖论题!”
说着起身打开了车厢后门,径自下车。留下三个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龙追:“主人家的这位大人真是好帅气呀!”
王建刚:“怎么办?这可出了难题了。”
风潇:“你们听到他刚才念的咒语了吗?”
“怎么了?”
“是原始咒语。”
王建刚大惊:“怎么可能!”
龙追:“什么是原始咒语?”
王建刚:“是上古时期神明定下的召唤咒语,是神明召唤自己的臣下时所用的咒语,前面加神明自己的名号,后面加臣属的名字,用以区分。后来人界各部族间也形成臣属关系,召唤咒语是由原始咒语演化而来的,但后半句已经分别是完全不同的内容了。”
“难怪这一次任务父王一定要派我来完成,”风潇沉眉道,“不仅是为了兵主之位,还因为原始咒语只有王子和王以上才有资格接受。虽然他没有加前后名号……可是,他一个凡人,怎么会知道原始咒语?”
“我想是巧合吧。”王建刚道,“上古神明已经全部寂灭了,就算存在也绝不可能在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灵力场不符合神明存在的条件……大概是炎帝之前的神农氏族人留下的古字画里有记载远古咒语吧……”
风潇不语。平生一元(4560年)一纪(1520年)七蔀(76×7年)二章(19×2年)岁(合计6650岁),只有一个人曾用这咒语召唤过他。尽管对那人的印象已经模糊到仿若昙花一梦,但到底是他心底不甘愿忘记的,哪怕是梦影也想留住那么一点痕迹。
“但说起来,还真有一事让人感到奇怪……”王建刚又道。
“什么事?”
“殿下,浮冰王陛下派你来寻的是第几个神农氏之魂?”
“第一千个。”
“最后一个?”
“最后一个。”
“那就奇了怪了……我前些天还在哈萨克斯坦中哈友谊医院当心外科主任的时候,收治过一名受伤的蚩尤氏灵人,他也说自己是应召来寻第一千个神农氏之魂的……怎么有两个第一千?该不会是浮冰王陛下搞错了吧?还是说为了保险起见,预备一个额外的……”
风潇蹙眉:“有这种事?”
“是啊……”
……
其实纳兰德性气愤的是风潇那样坦诚直白的冷血无情。虽然他也不是一个感性的人,但经过几□□夕相处,无疑已经把他当作自己的朋友……或者说伙伴更合适。突然被提醒与他之间只是这样明明白白的交易关系,有些难以接受罢了。
尽管口口声声叫着“大人”,但其实风潇根本是不在乎他的。一个拥有强大力量的冷血恶魔,所表现出来的所有亲近和服从,都是为了取走自己的灵魂。多么让人胆寒。
刚一下车,奋力拍打前门的安冬就冲过来拉住他:“纳兰,是你吗?”
随之而来的是围观群众狂风骤雨般的惊呼。有人想要靠近,又不敢。
“……那是安冬吗?”
“天哪!安天王出车祸了!跟公交车撞一起了!”
“该不是要打架吧——”
“跟安天王站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是谁啊?我看怎么像已经死了的纳兰德性呢?”
“没错没错,就是纳兰德性的脸!该不会是闹鬼吧!”
“怎么可能有鬼?我看根本是脑残粉整容成偶像的样子了吧……”
“喂,听说了吗,今早纳兰德性家的旧房子里也闹鬼了,有人说在里面看见纳兰德性和家人旁若无人地吃早饭呢——”
“啊,假的吧!太诡异了……”
“怎么这么巧,今天是纳兰德性和安冬主演的电影《他年忆》的首映,该不会是故意找了个长得像的人来炒作……”
本来就心情不爽,看到人影憧憧实在想快点脱身,正打算恶语回应,一低头却看到安冬手腕上一道鲜红的擦伤。又看到他的Z4歪歪斜斜停在路边,车头略微变形,与公交车车身的凹陷形状契合。想起刚才窒息中听到的那句“放开他”,也不知道安冬有没有真的喊过。
“刚才那个人想对你做什么?我看到他在掐你,是不是?”安冬怒冲冲就要上车。刚跨上台阶却发现车厢内空无一人,大惊。
“安先生认错人了。”纳兰德性礼貌地推开他的手,笑说,“我想你所说的‘纳兰’是指已故影视演员‘纳兰德性’先生。人们常说我跟他长得很像,但我真的不是他。人死不能复生,安先生还是节哀吧。”
安冬愣了下,又盯着他看了好久。眼睛里面充满无法掩饰的失望和渴望。
“安先生,好心提醒一句哦,您是大明星,这么横冲直撞地酒驾飙车可不好哦。你瞧,到处都是狗仔和粉丝,您的形象……”
安冬嘴里虽然带着酒气,但头脑是清醒的。今天心情不爽,刚跟朋友喝过几杯。本来是奔着喝醉去的,没想到越喝越烦躁,跟经纪人夺了钥匙就开车到《他年忆》首映典礼现场外,望着大海报一根接一根抽烟。不曾想在那里跟阔别多年的老朋友秦烬打了个照面,话没说两句,就看到了公交车上那个似曾相识的面孔。那一瞬间他直觉相信看到的就是纳兰德性。
吹了吹风,静了一静,安冬也冷静下来,想起纳兰德性的确已经不在了:“那你是谁?”
“我?”纳兰德性顿了顿,答不上来。下意识看向车上,想寻求风潇的帮助,却发现人不见了。
“安先生请问这位外形酷似纳兰德性的先生是您什么人?您今天拒绝出席《他年忆》的首映典礼就是为了幽会这个人吗?”迅速有埋伏在工体附近的娱记闻讯赶来,“车祸”现场顿时热闹起来,“张开全”门前被堵得水泄不通。
“这位先生请问您有意整容成影星纳兰德性的样子是为了什么目的?是不是有幕后推手在运作?希望将你制造成新一代网络红人?”
“前些天报道上说有人在‘XX商场’看到过疑似纳兰德性的男人,还有人称曾在高速公路‘XX段’看到一名酷似纳兰德性的男人在无耻裸/奔,请问是不是也是你假扮的?”
“利用已经过世的人出名不觉得可耻吗?”
纳兰德性:“……啊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