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是的大人(1 / 1)

(二)

忽然间狂风大作,明媚秋光变作天昏地暗。不远处一座刚入殡的亭子墓四周长达数米的黑色绸缎被大风卷入空中,龙卷风一般盘旋好一阵,才飞出墙去。

八名彪形大汉都被这一阵邪风吹得东倒西歪,更别提苗条纤细的安冬先生了,用来遮挡面孔的圆顶呢帽和墨镜都被掀出去几丈远,他本人更是被吹得嘴巴都变形了,正喊着“纳兰”的“纳”,声音就被噎回去了,差点背过气去。

纳兰德性愣了下,因为他看到安冬右眼角比从前多了一道寸长的伤疤,有些狰狞,与他号称白玉无暇的脸和那双狭长漂亮的眼格格不入,让人看了心里微有些……可惜。而他的双眼此刻明显有些红肿,脸上也隐约可见两道水痕。

……该死……哭了?

不是吧,哭什么呢?大男人的。

三年也不来一次,一来就惺惺作态么。距离两人和平分手已经三年……不对,加上纳兰德性死去的这三年,总共六年了,而且当初明明是他先对不起自己的。作为情圣的自己都释怀了他个渣男还有啥不释怀的?

纳兰德性用意念嗤之以鼻。

“安先生,快走!”保镖头目突然一步跨过来,拿自己的外套往他头上一罩,和其他两个保镖一起将他架起来拔腿就跑。

“怎、怎么了?”安冬迷迷糊糊地问,一边还回头流连地望墓碑。

“有狗仔!”

那边亭子墓黑绸被吹走后,果然有刺眼白光频频闪起。一名小娱记正贼头贼脑缩在柱子后面,迅速按动快门,捕捉这“安大天王秘密祭奠前情人纳兰德性,墓前痛哭失态”的劲爆新闻。人红是非多,圈里圈外有的是人想帮“爱家好男人”安冬出/柜。

“妈/的,闪光灯忘关了。”安冬被护着逃走后,小狗仔唾骂一句,抬头看看突然阴沉下来的天空,趁雨未落下也匆匆离开了。

……

好了,终于又安静下来了。

耳根清静,眼前也清静。偌大一个墓场,空无一人。

就好像过去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几分钟后,大雨瓢泼。

又几分钟,雨更大了。

纳兰德性突然觉得有些……寂寞。安冬你倒是回来再喝两盅啊。就算是渣男,有个人陪也总好过现在啊……

开篇至此,我来简单说明一下故事背景。事情是这样的——经过近来不懈的思考和总结,纳兰德性基本可以断定了,自己目前是以灵魂状态存在并感知世界的,并且他的灵魂好像被困在自己的墓碑里了,无所寄形。

让我们以上帝视角来看看longlongago究竟发生了什么——三年前的这一天,对,就是十月三日这一天,短暂的中秋国庆双节三天小长假结束后刚刚复工的第一天,在某部号称大制作的抗战神剧中出演鬼子少佐丙的纳兰德性高高兴兴返回片场。午时三刻,在主角二人在炮火中忘情拥吻的一场戏中,本该大喊一声“八格牙路”然后愤然踢开身边的狗腿子汉奸抢过鬼子兵某手里的机关枪雄赳赳气昂昂地一边走一边射(she)死女主角然后被悲愤的男主角一□□毙命的纳兰德性,在跨出第七步之后,在正准备射(she)女主的时候,误踩地雷,被劣质道具炸弹炸伤,当时就有两枚弹片飞进他的心脏。最后他是被活活烧死。

非常残忍非常衰对不对。对。

但奇怪的是,他死得不彻底。身体死了,但五感仍存了视、听二感。虽说思维也尚存,但最初的时候是混沌不清的、是不足以思考的。直到前几天,他才渐渐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好像一点一点活了过来,开始可以思考可以回忆。他想起了自己的姓名身份,想起了在世时从小到大的每一件事,也想起了自己曾跳脱出身体亲眼看到自己被火吻得面目全非的死相、和被推进焚化炉火化成灰的全过程,并从全景视角奇异地观摩了自己的葬礼仪式。

等到骨灰下葬后,他才被困在了墓碑之内。也或者是因为灵魂与骨灰形影不离?

他到现在都还浑浑噩噩,没有时间概念,只觉得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长久的熬人的孤寂,追忆起来没有尽头。只记得期间秦烬来过几回,薛小西来过几回,还有一些其他故人。其中没有安冬。是今天早上大学室友薛小西又来拜祭他时说起了“三年”,他才恍然发现……已经三年过去了,吗?

作为一个无神论者,纳兰德性实在不太明白现在这是一个什么状况。

灵魂出窍?不会吧,灵魂那是迷信产物啊是不符合马克思主义科学发展观的,是不利于社会主义现代化精神文明建设的。

可是不然该作何解释?

他甚至不知道别的人死了以后是不是也像他一样死不彻底,而他们若有灵魂又会不会被困在墓碑里?或是被困在别的地方?或是存在于其他时空?或是去了哪里?或者还会否记得前世的记忆?有没有所谓的轮回转世?千头万绪,说起来只有一个关键——他是不是世间孤独的一个?

最可怕的是,他不知道,现在这种非生非死的情况会持续到什么时候?该不会是天荒地老世界末日?

更可怕的是,他竟然已经开始慢慢习惯了这样的存在。最初有恐惧,有彷徨,有渴望,有绝望。渐渐的,发现挣扎也是徒劳,于是竟然开始习惯。

细思极恐。

细思极恐。比死亡都恐怖。

……

“苏醒吧,我的神农氏大人。”狂风骤雨中,一个如冰如玉清冽低沉的男声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掠风断雨,轻狂地钻入纳兰德性的耳中,直贯心脏,让人又震惊,又安心,纳兰德性身体为之巨震,缓缓睁开眼……妈哒,又忘了纳兰德性没五官没脏腑没身体。

摔啊,这也没有那也没有,这让作者如何运用优美的词句来描写他?

……言归正传,纳兰德性闻声转回纷乱的意念,赫然看到墓碑前,一袭逆风翻飞的黑色……布料,缎面的,貌似就是刚才飞出墙去的那一块,被人披在了头上身上,胸前简单扎了一个结,就算作斗篷了。而那斗篷下的高大身形,据纳兰德性目测,少说也有一米九二点五,要么就是一米九二点八。

不是那厮是谁?他又回来了。

不过……喂喂,你随便找块破布做衣服也起码要做得有点诚意好不好?往身上一披就完了?中间留那么大一条正对着关键部位的缝是给谁看啊?此刻的风又是如此之大,你故意的吧?

衣服,是用来遮羞的,不是用来装逼的,懂不懂?

什么人呐,简直有伤风化。纳兰德性简直想送他一幅“八荣八耻”的书法作品让他回去钉客厅日日膜拜。

更要命的是,下一秒那人就一手拄着足有一米七的金色手杖,一手伸向纳兰德性的墓碑,做虔诚邀请姿态。

这下好了,两条胳膊彻底把破布袍子的对襟给撑开了,摆明了给他看肉。

不要脸。

邀请的姿势保持了好一会儿,冰蓝色的眸子从帽檐阴影中望出来,深不可测,又诱人沉沦。仿佛虔诚,又仿佛桀骜。让人忍不住怀疑,他究竟是解救人脱离苦海的神明,还是诱惑人堕落深渊的魔鬼。

为什么觉得,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让人……根本无从抗拒。

纳兰德性痴了傻了,甚至问不出一句“你是谁”,着了魔一样伸出手去,完全放心地把自己交到男人白得仿佛泛着荧光的大手上,痴痴望他。

对,没错,纳兰德性伸出手去了,而男人微凉的大手包裹住他,略退两步,将他从墓碑里拉了出来。

等纳兰德性反应来低头一看,方才惊呆了——

妈妈呀,他竟然有身体了,完好无损的一具身体。

而且没穿衣服。赤条条坦荡荡,鲜活完美,每一寸肌肤腠理,每一根白绒般的汗毛,每一个看得见看不见的毛孔,都在畅快呼吸代谢,拼命苏醒重生,他甚至能感觉到温暖的血液流经全身大小血管的充实和满足,连四肢百骸最细微的毛细血管,也一点一点可以察觉地暖了起来。下意识用没被握住的那只手摸了摸脸……嗯,还是那张英俊帅气没有痘痘的脸。又摸了摸耳朵,嗯,还是像图图一样略微招风稍有些大的耳朵,那是他纳兰德性的标志性特征。再低头一看,嗯,果然既没人鱼线也没六块腹肌,当然也没大肚子,平坦的小腹完全不挡视线,粉嫩嫩的丁丁根部赫然可见一粒深褐色的朱砂痣。嗯,果然是自己的身体。还好还好。

由里到外,一切都仿佛新生。

纳兰德性难耐狂喜,心里激动地大吼一声——大帅比,你复活了!

紧接着又疑惑起来——不对不对,太不科学了,死就已经死得很不科学了,要是能这样完好无损地复活简直荒唐。因为他曾经亲眼看到自己的身体被火化成灰了。大概是梦吧,灵魂也能做梦啊,纳兰德性,你真是被困了太久,太渴望解脱了。生或是死,都是解脱。

于是茫然地抬起头,仰望对面男人帽檐下冰蓝色的双眸。仿佛等他给一个解释。

你也是我的梦吧,大美人?我还真是个流氓胚子啊,死了以后做梦还不忘YY出来一个果体美男。而且还让自己跟他赤诚相对……这梦简直了。接下来两人要是嘿咻嘿咻一番那就是春/梦无疑了。

等一下……要、要不嘿咻一下?反正梦都梦了,不能白梦。纳兰德性突然陷入了该不该主动勾引对方的沉思中。

这么近距离一对比……妈哒,这家伙腿还真长,胯骨都快到纳兰德性胸部高度了……呃倒也不至于,差不多到他倒数第二对肋骨高度。纳兰德性以一米八一(对外数据)的身高仰望他,心想,嗯,起码一米九四点五,这回绝对没有错了,他的目测一向很准的。

男人冷眼看着纳兰德性完成一系列心理活动,才平静地道了句:“可以走了吗?”

“啊?去哪……”刚一开口,就被自己沙哑极了的声音吓了一跳。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了!真实的,从他的声带发出,经由空气纵波震动,传进他外耳廓内耳道耳蜗前庭半规管……然后传递给他的大脑的真实可觉的声音信号。而不是意念里的声音。怎么会有如此真实的梦?

“去你家。”男人说。

“这么直接?!”还真是春/梦啊?!纳兰德性遗憾道,“可惜我没家了,房子抵押出去给我那败家老爹还赌债了……要不我们开/房去?”

男人看着他不说话。

虽然自己是梦的主宰者,虽然对方是自己梦里YY出来的充气男娃娃,但毕竟这么直接约/炮的行为还是挺不要脸的,活着的时候也没这么放/荡过,于是被对方看得一阵心跳一阵心虚:“啊还、还没、没问你是谁?”

男人不答,又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变出一本厚厚的汉语大辞海来,捧在手里,小学生学字一样从索引开始查起,翻了好几次才翻到了“开”字一页。

也不知道是哪个出版社编的辞海,居然还真有“开/房”一词。男人手指在“开/房”两个字上长按一会儿,语音中拿腔拿调的女声标标准准地朗读了一遍词语,然后纸张后面空白处居然哗啦啦展开了好几行小字,纳兰德性瞄见那些好像是“近义词”“例句”“网络衍生”等等内容,当时就惊得下巴差点掉地。

……敢情是纸质版电子词典啊?自己这个梦也未免有点太酷炫了吧!

男人看完一堆释义,面无表情合上辞海,面无表情把它变没,面无表情看向纳兰德性,说:“不约。神农氏大人,我不约。”

“……”

天雷滚滚。这回下巴彻底掉了。

男人见他愣怔,伸手过来,掌心覆上他的额头,闭目,持杖之手搁在胸口,嘴巴并不发声,却虔诚地念念有词。

过了一会儿,拿开手,睁眼看到纳兰德性额头上居然空空如也,不禁疑惑地蹙了蹙眉,看看自己的掌心,又看看纳兰德性。

纳兰德性也眨着眼睛奇怪地看他。

那人突然俯身过去,张口就咬住了纳兰德性的额头。

“嗷——”痛呼一声回过神来,男人已经退开了,正用舌尖舔舐着嘴角殷红的鲜血,样子无比放肆挑逗,无比邪魅撩人,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

“脑门!老子这是脑门啊!脑门没有肉,你居然也下得去口!”纳兰德性捂着血流不止的额头怒目圆瞪,严重怀疑自己细皮嫩肉的眉心被咬掉了一块肉。以后可好,人家是眉间一点朱砂,他是眉间一个肉坑。

呼哧呼哧半天,才想起来问:“你他/妈咬老子做什么?”

“订灵魂之契。”男人说,“你们世界的灵力场不对,我来以后灵力常常紊乱失常,刚才灵契没订成,所以只能用血契来代替了。”

“演动画片呢你?”纳兰德性感到事情越来越诡异了,“你到底是谁?”

男人又变出辞海查了查“动画片”的释义,了解到纳兰德性只是在调侃而已,抬头说:“我是被封印在另一时空中的蚩尤氏后人。应召来此,帮助召唤我的神农氏大人之魂完成生前夙愿。”

应招?你是小姐吗你还应招。

“什么鬼?”

“吾非鬼。灵人蚩尤氏也。”

蚩尤?老子还黄帝呢。想嗤一句“你继续编”,转念一想,事到如今,太多不可思议,真相已经由不得他信与不信来决定了,于是严肃地问了句:“姑且信你,那,我是复活了吗?”因为额头刚才被咬得实在是痛。听说梦里是不会有痛感的。

“是的,我的神农氏大人。”男人略微躬身,将他的手背抵住自己的额头,大概是在行礼,“从今往后,我会一直追随保护您的灵魂,直到……”

还真是,复活了啊……

复活了啊……

靠,太突然了,心里一点准备都没有。

也不知道是不是激动得过了,突然间天旋地转,纳兰德性失去重心一般疾速旋转坠落,仿佛脚底开了一个大洞,要把他漏到地心里去。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什么神农氏大人,什么蚩尤氏后人,什么封印什么召唤,今天这离奇的一切,都是些什么啊……可是来不及问,他在坠落。

坠落中错觉有镁光灯在远处闪烁,星星点点。他仿佛回到了十六岁那年,第一次踏上红毯铺就的星光大道,紧张又茫然……那是他青涩而匆忙的一段韶华的开始,后来历经许多憧憬与现实,交杂万般爱恨和离合……

突然感觉身体的下坠停止了,有什么力量稳稳地接住了他……睁开眼一看,银丝乱舞,像一顶伞,遮住了天空雨雾。男人毫不费力地横抱起他,一手扬起衣襟将他纳进斗篷下结实的怀中……两人裸/露的肌肤紧紧相贴,能感觉到他胸膛里微弱的温度……

这触感太真实了,让纳兰性德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心,仿佛为此可以不顾其他,管他是谁、要带他去何方,总之:“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是的,大人。”

那就好了。纳兰德性安心地想。地狱天堂,都跟你走。反正,这一条不死不活的烂命,总算有一个解脱。解脱之前还能揩美人一把油,管它是梦是真,都他/妈值了!

于是心安理得地搂住那人宽厚的肩背,固定自己昏昏沉沉摇摇欲坠的身体。

等等,好像又有白光,穿透黑绸,一闪即逝……纳兰德性隐约感觉有人在窥伺他们。可是扒开黑绸猛然回望,荒凉的墓地里,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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