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极其尖利,带着浓郁的高高在上的味道,这衬的她语气中的鄙夷越发鲜明,刘彻几乎是听见那声音的一刹那,脑子里就生出一个念头——拖出去斩了!
他已经记不清多少年没人敢这么和他说话了,大约是……韩嫣死后吧。
他自己不觉得,但是身边的人,无论是后宫还是前朝,甚至是他的母亲,面对他的时候,都开始变得小心翼翼,他不觉得自己变了多少,但是大约是更加阴沉或者狠厉了。
所谓当局者迷,大约如此,别人看我,比我自己看自己,要清楚的多。
刘彻想,他的母亲,后来大约是后悔了吧,不然也不会亲自选了清秀的内侍送到他身边去,可是,那又怎样呢?他自己没能察觉那种感情,却无意间完全表达出来了。
他哪里是喜欢男人,他只是喜欢韩嫣啊……
“长公主殿下。”韩嫣极其灵活的从刘彻怀里钻了出去,虽然耳根和脖颈还是红的,但是脸色却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了,连带左颊上的巴掌印也更加清晰起来。
馆陶公主对韩嫣的客气视而不见,态度仍旧,鄙夷的,嘲讽的,不屑的,厌恶的目光尖锐的射向韩嫣,然后刀子似得在他身上刮了一层,这才不紧不慢的看向刘彻,视线变得更加不善起来。
太子刘荣的性子她是知道七八分的,个性优柔,但是心思深沉,且没有容人之量,她只有一个女儿,险些和刘彻结了亲,她生怕这事被太子记在心上,因此在见着刘彻的时候,往往不遗余力的针对他,以此向刘荣证明,当初结亲之事,实是误会。
然而,刘彻痴傻多年,她这般做法,在旁人眼里,不过是冷血无情,落井下石而已,实在为人不齿,因此,在命妇中,她的名声并不好。又因为素来宠爱她的窦太后仙逝,她这地位便又降了降。
可毕竟是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姐姐,该有的尊荣,皇帝并不吝啬,所以面上大家和和气气的,私底下,该怎么编排便怎么编排,实在也没什么好话。
刘嫖因此越加厌恶刘彻,私底下也做了不少手脚来磋磨这两人,虽是无妄之灾,可是他们去始终无力反击,这亏便一直吃了许多年,没想到,今天竟然就这么碰上了。
韩嫣早已学会不与这些女人们客气,她们始终是长辈,也只是长辈,没必要为了这面子情,让自己难过,他受的教训,已经足够了。
他兀自站直了身体,很迅速的握住了刘彻的手,刚才那一刹那,他不会错认,刘彻身上散出来的杀气。
刘彻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又兼帝王之才,心性自然要较之常人高傲许多,受了这种气,难免忍受不住,何况,他现在力大无穷,真要发作起来,自己万万不可能压得住。
因此,虽然于礼不合,韩嫣还是牢牢的抓住了他的手,生怕他暴起伤了人,若是他神智仍旧不清楚还好说,这责罚大多会落在自己身上,忍一忍,也就过了。可是,方才在披香宫的事,大约不少人已经知道了刘彻神智已然恢复,这便是大逆不道了,当今陛下仁孝治天下,恐怕不会轻饶了他。
韩嫣这般一想,脸色隐隐发白。
刘彻勉强压下心中暴戾,冷淡的斜了馆陶一眼,反手握住韩嫣的手,轻轻的用拇指摩挲了几下他的手背,那上面已经有青筋绷起来——韩嫣很紧张。
“韩家真是教出来的好儿孙,诗书礼仪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刘嫖冷笑一声,站在车驾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两人,她穿着大红绣金丝的宫装,身后的三驾大马车上也垂着艳红的帘子,一眼看过去,倒是富贵非常。
可惜人情冷暖,她演绎的倒是比这富贵色更加精彩。
刘彻前世便与这位岳母关系不睦,她实在是被窦太后骄纵过了,教出来的女儿也是如出一辙,后宫前朝,被这母女两个搅得天翻地覆,连他一母同胞的三个姐姐,也吃过不少亏。
刘彻看自己,除了韩嫣一事,倒也算是十分透彻,冷心冷情,纵然当初登上帝位,这母女两人也有功劳,可他的耐心却着实不好,被闹了几次,连情分都磨没了。
刘彻冷冷的哼了一声,他无意与馆陶争执,只是看不得她如此对韩嫣:“馆陶公主,请慎言。”
刘嫖还不曾反应过来与她呛声的是谁,只是下意识涨了怒火,眼睛一瞪,染了蔻丹的红艳指甲几乎要戳到韩嫣脸上。
刘彻拉着韩嫣后退一步,冷冷的看着气势嚣张的刘嫖。
“长公主殿下有事还是与孤说的好,虽则韩嫣为内宅中人,到底也是男子,殿下好歹为皇室的脸面想一想。”
刘嫖被这番话说的愣住了,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说话的人竟然不是韩嫣,而是那个早就傻了多少年的侄子——刘彻。
惊讶之下,她一时竟忘了自己方才还在生气,反而猛地后退了一步,险些跌进马车里,却只顾着惊呼出声:“你,你怎的,好了?!”
刘彻眉头一皱,只觉得这话说的有些古怪,只是现下却并没顾得上仔细思虑什么,只想赶紧打发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
“孤已然痊愈,众位明眼皆证,只是不知道这匹驽马哪里碍了长公主殿下的眼,竟在这宫门口公然见血,殿下可是对父皇不满?竟做出如此无礼之举。”
馆陶语塞,她虽素来嚣张成性,但也不是没分寸的人,只是今日进宫找栗姬说话,陈阿娇诞下麟儿本是大喜事,却没想到栗姬竟然在甄选家人子要送与太子,馆陶心疼女儿,自然不愿,两人争执几句,最终不欢而散。
回府的路上,她越想越气,偏偏看见一个眼熟的家仆牵着一匹驽马候在宫门口,当下心里的火气便上来了,收拾不了栗姬,难道连一个胶东王后也收拾不了不成?
说到底,不过是觉得弱者可欺,只是万万没想到刘彻竟然大好了,这着实让她吃了一惊。
许是想起了什么不甚美好的往事,刘嫖脸上的神色变换不定起来,她倒不是怕了刘彻,现今朝里的情形,她知道的比刘彻要清楚,自然也不觉得刘彻还有翻盘的机会,只是现在后宫情况太过微妙。
说到底刘彻也是王夫人的亲子,馆陶以己度人,觉得母子连心,王娡再怎么偏爱幼子,对长子也是喜爱的,而且看这样子像是刚从宫里出来,自己若是做的过了,难免不会惹来麻烦。
若是往常,一个王娡,她自是不会放在心上,可是前不久被景帝远嫁匈奴的南宫公主的夫君匈奴单于军臣死了,这位公主已然请旨乞回长安,景帝犹豫了些时日,未曾想,南宫公主便被新即位的伊稚斜强娶了。
景帝对这件事十分愧疚,因此对南宫的生母王夫人便更爱护了一些,若是刘彻此时请王娡为他出面,馆陶自觉也讨不了好,因此面上便有些讪讪的。
刘彻看出她情绪变化,蓦地想起方才在宫里听见的闲言碎语,心里愕然,所谓匈奴大乱,难不成军臣这时候竟死了吗?他那姐姐也已经被那小叔子伊稚斜强娶了吗?可是明明该有好几年才对。
然而看刘嫖这幅样子,大约是真的了。
只是若这位长公主殿下知道他方才正是和自己生母大闹一场,不欢而散,大约这时候便会乐的落井下石了。
韩嫣却对这其中的弯弯绕全然不懂,疑惑的看了一眼刘彻,见他轻轻的摇了摇头,便压下心中疑问。
“穷酸鬼,一匹驽马算什么,扯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是要构陷本宫吗?”
馆陶拿帕子抿了抿嘴角,想着暂时息事宁人,等以后刘荣登基,他想怎么磋磨这母子,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不必争这一时之气。
她又厌恶且鄙夷的瞪了一眼韩嫣——她本是想瞪刘彻,只是这个突然正常了的侄子,目光十分锐利,看的人凉沁沁的,她竟不敢对视,只好移开视线。
然则她这一眼,却看的刘彻心里十分不爽,他自己受不得欺辱,韩嫣,就更加看不得了。
正待说话,不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几个人同时转头去看,只见这辆马车虽然也是公主规格的,装饰却极为朴素,甚至车前还吊着两个白灯笼。
“想来是平阳殿下。”韩嫣在一旁低声解释。
刘彻怔了一下,心里长叹了一口气,这短短时间,他经历的是与前世截然不同的人情冷暖,此时看着这辆远远走来的马车,心思竟然极其复杂。
说起来,他与这位姐姐的关系,比之与王夫人,要更加亲厚一些,只是现在,他却不能确定了。
马车慢慢在宫门前停下,车门打开,露出一张虽然憔悴,但却美丽温婉的脸来,正是平阳公主。
刘嫖脸色一变,低声骂道:“晦气。”
平阳公主的夫君平阳侯曹寿殁了足有三年,她却仍旧装扮的极其朴素,虽未明说是在守孝,但是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因此曹家对她十足的敬重,在长安的命妇之中,平阳的名声远比她这位姑姑要好的多。
只是这时候,曹寿也不该殁了才对,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提前了,刘彻虽然意外,却不算惊讶,毕竟他自己也是多了好几个兄弟姐妹的。
“见过姑母。”
平阳浅浅的行了个礼,随即便把视线落在刘彻和韩嫣身上,脸上竟露出一个笑容来:“好孩子,让姐姐瞧一瞧。”
刘彻一时不查,竟然让韩嫣挣脱了他的手,走到了平阳跟前。
平阳公主打量了一眼韩嫣的左脸,轻轻叹了口气:“又是母亲吗?你且回去,我这正要去向父皇问安,便替你求一道旨意,照顾胶东王本已是重担,哪里有时间进宫。”
韩嫣摇摇头:“多谢殿下记挂,只是礼不可废,韩嫣无妨。”
他说着想把刘彻让到前面来,让这姐弟两人说说话,但是刘彻却躲开了。
平阳未曾察觉他的动作,叹息了一会笑道:“且不说这个,来之前,我让人送了些药材去府上,你看着那些能用,便用了,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和我说,胶东王便劳你费心了。”
“乃韩嫣分内之事。”
平阳疼惜的看了一眼刘彻,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只是对着韩嫣点了点头,继而扭头看向馆陶:“不知这两个孩子是哪里得罪了姑母,累的姑母在这宫门口见血,莫非是对父皇不满不成?”
韩嫣抿了抿嘴角,心道,不愧是姐弟,这话说的,也是一模一样。
馆陶被平阳质问起来,便要心虚许多,毕竟她膝下养着曹寿的独子,便有着平阳侯府撑腰,何况景帝也素来喜欢这个稳重守礼的女儿。
“一匹驽马,本宫瞧着实在是配不上胶东王,恰好我府里新得了好大宛,正好给他们年轻人耍。”馆陶说的不情不愿,但是到底为这件事做了个交代。
平阳看了看刘彻韩嫣,目光又在那血淋淋的马身上一瞥,最后落在馆陶身上,低声笑道:“姑母慈爱。”